【楠伏楠】The Ang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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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原伏見,其實CP感並不濃厚,想怎麼看請自由地

*AU傭兵paro,還含有一點雙王成分

——



00

 

「出於某種原因,我就把他撿回來了。」

宗樣揚起微笑。「以後還請各位多多關照新的成員,相互扶持打點。」

他的語氣像是「今天在路上看到一只貓挺可憐的,所以我就帶回來了」一樣稀鬆平常,而冠冕堂皇的介紹詞,句尾卻像接著「若是死了記得幫忙收屍」一般讓人不寒而慄。過往小隊裡總是會有幾個人在肚裡腹誹幾句相似的內容,但今天他們只是神情或古怪、或略抱敵意地看著被他們大隊長帶回來的「貓」。

神色陰鬱的少年蠻不在乎將目光投向遠處,鎖骨的紋身在寬鬆的衣領下輕易可見。

「伏見君,你就暫時住在……」宗像手指屈了屈,「八號帳篷吧。」

 

 

01

 

「我要換帳篷。」伏見近乎魯莽地闖進了屬於宗像的最高指揮營。「讓我自己一個人住。」

「哦?你不喜歡你室友嗎?」宗像頭也不抬,專心在桌上的……拼圖。

伏見額角青筋跳動。

昨日他回了營帳,剛開始踏進去時還以為宗像真的給他撥了一間單人帳。裡頭東西收拾的一絲不苟,只有一個小包袱擱在角落,一點也不像該拿著酒瓶腋下撐把大隻佬的軍漢子會住的地方。起碼曬衣繩上邊也要有兩三只沒拿去洗的臭襪子對吧?

然而那裡頭什麼都沒有。

伏見同樣什麼都沒帶,只是一條人過來了,從Homra到Scepter4,就像從一個他鄉流浪到另外一個異鄉,對伏見猿比古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屬於Homra的東西他就擱在那兒,一樣也不想帶走。宗像也給了他一個包袱,裡頭裝著兩套制服,幾件舊衣服,還有簡單的梳洗用具,沒有其他。伏見把包一扔,就在那個帳篷裡坐了一天。

直到半夜,帳篷的簾子被人一撩,伏見被那淡卻刺鼻的煙硝味給驚醒了。

第一眼他還以為他見到誤闖戰區的孩子。倒不指身材或體格上的,而是純粹論那一對乾淨黝黑的眼珠子和略帶嬰兒肥的臉蛋。他扛著一把和他氣質極不相符的大黑槍彎腰鑽進帳篷裡,發現有人,有些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你就是伏見先生?」年少的聲音清脆響亮。

意識到現在是大半夜,對方猛地拱起肩膀,又把聲音壓下去。他還抱著那把麥克米蘭[1],把自己縮成奇怪的形狀,卻露出一個笑容:「宗像長官有跟我說你的事情。但是我白天去執行任務了,不在營裡,沒辦法和你多聊聊天。」

伏見注意到那把槍的瞄準鏡上裝著一對極小的翅膀,和純黑的槍身形成強烈的對比。

「啊!都這麼晚了……你也累了吧?第一天到這裡,習慣環境、收拾東西什麼的,真是辛苦了呢。」抱著槍的少年略帶歉意地笑,像一點也不在意伏見從頭到尾不搭理他。「早點歇息吧,再過一個月就能放假了。」

伏見微微挑起眉,終於露出第二個表情。

少年注意到他的神色:「六月呀!六月一日。因為有別的活動,長官那一天是絕對不會安排我們工作的。」他困倦地揉揉眼,倒上行軍床。「明天我再和你說吧,其實我們這兒有些挺好玩的習慣。」他就算睡意朦朧依然彎著嘴角:「晚安。」

伏見看著少年就像夾著被子一樣抱著那把狙擊槍睡去,沉默了一下,又再度倒回床上。

突然,隔壁床如同詐屍一樣從床上跳起來:「啊!剛剛都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楠原剛,你可以叫我阿剛,是日高幫我取的。」

伏見:「……」

「不過說起來,伏見先生看起來真是穩重,明明年紀比我還小呢。」

這回,換伏見詐屍了。

 

「你不喜歡你室友嗎?」宗像終於抬起頭,又問了一次。

伏見一口氣哽在那裡。

一大早就把他挖起床拉去觀光,很煩;看他臉色很差,於是把自己花大錢買來的一小罐黃油勻他一半,很煩;會哼著小曲在帳篷裡頭輕輕地擦拭槍管,很煩;從早上睜眼的第一瞬間就能掛著微笑,就算他再怎麼臭著臉、怎樣毫無反應,都能夠真心誠意對他微笑,而不是假情假意關懷……更煩。

總會讓他想起過去一些糟心的事。

「宗像長官。」宗像的帳篷外驀然響起一個聲音。

整個Scepter4會喊宗像「長官」也只有一個人。

宗像頗具興味地瞟了伏見一眼:「請進。」

楠原剛撩開簾子踏進來,依然是那束裝扮:一身土黃的輕裝小外套,搭配那把他從來不離身的大黑槍。槍上一對小翅膀,外套後背也繡著一對翅膀。

誰進來宗像棚內都要脫武器的,似乎只有楠原被網開一面。

「長官,我對1335號的任務有疑義。」楠原睜著那對大大的眼珠子。

伏見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低頭站到角落去。

「哦?有什麼問題嗎?」

「我覺得不一定要殺死這個人,我們有別的方式能夠引開他。」楠原翻出照片,「這人有五個孩子,三個妻子。資料上說他容易被賄絡,種種蛛絲馬跡來看,這人貪生怕死好色,但總歸還算熱愛家庭與孩子。只要用錢與威脅就能夠打發他,甚至可以讓他這輩子不願意回到這塊土地上來。」他說這話時神情認真,半點也不像在開玩笑。「雇主也沒有要求要殺他,我認為我的提議合理,而且具有可行性。」

「所以你想說什麼?」宗像看著他。

楠原小小縮了一下,但很快挺起胸膛:「我認為這人不必死。他們一家經濟來源都是這男人,死一個他,對我們來說微不足道;但是對他的家庭來說,宛如雷霆之擊,希望您能多加考慮我的提議。」

伏見注意到一滴冷汗沿著楠原額角滑下──他也不是外表上那麼鎮定嘛。

宗像也不動,只是微微瞇起眼教人看不出他心聲,過一會兒才漾起一個笑容:「這樣,我思考一下,中午過後我會給你一個答覆。」他的手指敲敲桌面,「不過我相當欣賞你,楠原君。希望你未來也能保持這樣,維持你的思考。」

少年獲得讚美,神色隱隱透出欣喜:「是!」

得到應允,楠原轉身要走出蓬帳,卻在即將跨出去那一瞬間又被喊住了。

「楠原君。」

小傢伙的背影抖了三抖。楠原回過頭,「是的?」

「你對你的新室友有什麼感覺嗎?」

楠原隱隱鬆一口氣,抬頭看了伏見一眼,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報告長官。我覺得伏見先生挺好相處的,而且似乎能從他身上學到很多與眾不同的事物,就像和善條先生在一起一樣。我沒什麼不滿。」

「噢,既然本人都這麼說了,那麼你有什麼異議嗎,伏見君?」宗像笑著側過來,像個公平公正的法官,卻隨時要把人判入死刑。

沉默老半天,伏見終於從牙關裡擠出兩個字。

「──沒有。」

 


02

 

「阿剛真有你的!」日高對無線電裡吼,「也只有你敢那樣傻傻地跑進去和室長說那些話了,信不信今天是蠢寺小隊長進去,肯定要被躺著抬出來。」

「喂!」道明寺炸了。他躺著也中槍!

五島和布施爆出一陣哄笑。

伏見走在隊伍的最末端,只覺得吵,就把一只聽筒拔了下來。

他們今天的工作很簡單,連當打手都不是,就只是來給人充個數、看起來體面一些,是以宗像和淡島都沒有跟來。雖說雇傭兵聽起來是個高大上的職業,但事實上,屏除真正需要戰爭的時期與區域,其餘部分他們就只是給人看家守門,充當保鑣,或者像今天這樣給某些大戶撐個派頭。等到公眾儀式結束之後,即算工作完成,可以回去準備領薪水了。

伏見嘖了嘖舌,卻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宗像禮司這種人,會平白把這種最底層也最簡單的任務丟到這一群他從前就帶在身邊,一手帶起來的人頭上?

不經意地,伏見驀然嗅到一股血腥味。

沒有一點聲響,一顆子彈沒入日高曉的軍靴前,成功讓他停下腳步。

「前面的,趴下。」

伏見飛快架起M16。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大東西,這一點都不是他的專長,然而他還是盡責的扣緊板機。

一列人馬突然從一旁的小巷竄出來,簡單用布蒙著臉,但伏見還是愣住了。

不得不承認宗像手底下這批人是有點本事,伏見一句話外加一顆子彈,只是眨眼間的事,方才還嘻嘻鬧鬧一群人已經全部進入警戒,動作整齊劃一,隨時可以開火。

「Saru……?」有人喊住他。

伏見看見從帽沿露出來的一搓橘色髮絲。

「八咫鳥!快走!」有誰重重推了那人一把。

八田美咲驀然回神,複雜地看了伏見一眼,回身就加入隊伍之中。

伏見注意到有人在追趕這群人,並且很快意識到宗像什麼都沒說,但卻把這麼簡單的任務交給他們的原因。

伏見扣下板機,阻止追兵跟上Homra的腳步。

日高臉色一變:「你幹什……」他話還來不及脫口,就被榎本狠狠拐了一下。他一槍解決掉從牆角冒出來卻不屬於Homra的人。「你想想室長為什麼會讓我們出來幹這種不用腦的活兒,他老人家會輕易放我們出來度假嗎。」

「可是……」

一具屍體從天而降,掉在他的面前。

是個狙擊手。

「你不相信我,至少相信阿剛吧。」榎本扯著日高迅速躲進一旁的民房矮牆。「吠舞羅有人受傷了,我剛剛有看到。估計這個任務是直接委託室長的。」他這時間還有辦法八卦的笑,「私人委託。」

日高咬了咬嘴唇,不滿地啐了一聲,但也沒抱怨什麼,任命地幹活兒去。

 

伏見回到帳篷的時候,楠原已經坐在裡邊兒擦槍了。

伏見胡亂擦了擦濕漉漉的頭髮。他剛洗澡,洗去沾上的血汙。「第一槍,是你開的吧?」伏見指的是阻止日高腳步的那一槍。

「嗯。畢竟上面看得比較清楚。」楠原又露出那種靦腆的微笑。「但我也是很晚才注意到,所以來不及先通知你們。」

伏見多看了他兩眼。

楠原把槍擱到一邊,「我現在才看出來,伏見先生,你應該要多吃一點。」他友好地笑,「穿著制服的時候不覺得,這時候才發現伏見先生比我想像中還要瘦一點。」

「你也沒什麼資格說我。」

伏見沒有低頭看自己,他很清楚現在自己是什麼模樣。但是楠原什麼也沒有問,就像沒有看到那個紋身一樣。

「啊哈哈,這倒是,不少人第一次見面都把我誤認成十五歲的孩子呢。」楠原也沒生氣,笑嘻嘻地回答,伏見很想說其實那天晚上他也這麼認為,但最後還是憋住了。楠原從床底下撈出一袋壓縮餅乾,伏見不知道他室友床底下還藏了多少零嘴,他上次也是從那兒掏出一罐黃油。「要吃嗎?」

伏見拒絕了。

「這樣啊。」楠原理解地點點頭,掏出幾片送進自己嘴裡,使他之後講話有點含含糊糊。「不過我每次出完任務之後都會肚子餓,但都不是正餐時間,幸好日高他們平常也會送我一點吃的,之後就養成屯糧的習慣了。」

伏見不知道要回答什麼,也不想回答,乾脆閉嘴。

他從靴子上拔出一把匕首,又從大腿側拔出第二把,最後從腰側掏出第三把,將三把小刀拿在手上把玩,一邊熟悉刀子的觸感,一邊看著那把異常巨大的麥克米蘭。不知道宗像是從哪裡給他弄到TAC-338這麼好的貨色,以精準度和幸運A聞名的一把槍。

「伏見先生不熟悉M16吧。」楠原發出一陣輕微的咀嚼聲。

「……」

「今天看你端起槍就知道你不是正統訓練出生的了,但姿勢還是很標準……該怎麼說,看著伏見先生完全不會意外呀,因為確實就是宗像長官會看重的類型呢。」少年眉眼彎彎,讓人不自覺卸下心防。「傷口,還會疼麼?」

伏見把玩小刀的手猛然停下。

「……不關你的事。」伏見拿起護套要遮住前臂上的傷痕。

「欸,別、別。」楠原連忙阻止他,「剛洗好澡最好讓傷口風乾一下,潮濕對傷口復原不太好。」

伏見很想再他跟他說第二次不關你的事,然而看到楠原的表情,他還是忍了下來,只是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

「我也是被宗像長官帶回來的。」楠原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吃吃笑出來。「你覺得那個人是不是故意把你安排和我同一個帳篷的?在這之前,我都是自己一個人,日高還跟我抱怨過『室長很偏心』這種話。」

「誰知道。」伏見嘴邊浮現一個諷刺的笑容。「那個人的心臟也是長偏的?」

「也是。總是看不透呢,宗像長官的想法,有時候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只比我們大了四五歲……怎麼感覺,都不像是這個年齡該有的樣子。」楠原坐在床沿晃起腳,床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其實,我有遠視。」

「……啊?」伏見沒搞懂怎麼一下子跳到這個話題。

「我有遠視,而且因為體型和體力,我的近戰能力並不怎麼好。」楠原又咬了一塊餅乾。「直到有一次,我拿著那種塑膠槍──你知道吧,那種給小孩子玩的、裡頭塞著塑膠小珠子的BB槍,然後擊中了距離我很遙遠的鐵罐子。其實那種槍射程很短,但那天也許是剛好占了順風,運氣又特別好,所以我才能擊中目標。」

「我到現在都不覺得我有哪裡特別,但是宗像長官認為我很特別,所以就把我帶了回來。」楠原剛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想必伏見先生也一定有特別之處,所以,長官才會把我和你安排在一起。」

少年睜著那雙無邪的黑色眼眸:「你覺得呢?」

 


03

 

然而他們實際「在一起」的時間,卻比原本預計的少很多很多。

最初的適應期過去後,伏見很快上工,就像回復他原本的身分,幾乎成為宗像禮司的影子──在Homra被人稱「精密的儀器」、「愛使伎倆的心機鬼」,那個團體總是很排斥這種隱蔽於黑暗的角色,但是在Scepter4可大不相同。這是一個靠實力說話的地方。不用提強大的情報處理能力,很明顯,伏見光是透過「用三把小刀把暗殺者釘在宗像帳篷門口的樹上」這件事,已經獲得所有成員沉默的認可。道明寺還曾經星星眼表示教練我也想學使小刀,然後被加茂義正嚴辭地拒絕了。

他們晚上一起待在帳篷內的時間也少了,伏見有時候忙昏頭,乾脆一捲毯子睡在宗像辦公的地方(青王毫不同情地回到後邊的寢室去睡床了)。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伏見白日匆匆經過營區,看見楠原被日高勒在懷裡,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場景。伏見也只是撇撇嘴,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並沒有加入他們。

但,伏見有時會不合時宜地想,他和楠原剛確實有一點非常相像。

他們都被青王藏在自己的陰影裡,守著他後背,等著適合派上場的那一天。

「有狙擊手。西南偏西。1706碼,東北風速3.1秒米。」伏見敲敲耳麥。

「收到。」

楠原剛架起槍,瞳孔在眼睛凝聚成異常閃亮的一點。他潛伏在黃沙與矮樓的陰影中,心中微微計算一下,眼角不經意瞄到那對小翅膀──楠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哪裡特別,好的狙擊手在這個世界比比皆是,他和團體的協調性很低,能做的也不過只是從後方掩護;然而,只是這樣簡單的活兒,他的朋友、他的同僚卻在他的狙擊槍與外套裝上一對翅膀,說他是他們的「守護天使」,是整個團隊的幸運物。

其實,他就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楠原重重扣下扳機。

伏見拿起望遠鏡,「目標殲滅。」

「很好。」宗像褒獎。

楠原扛起槍,飛快穿梭在掛了花花綠綠衣物的頂樓之間。他小心翼翼地隨著部隊移動,就像盤旋在高空的鷹鷲,他能第一時間先解決掉難以發現的偷襲者,守護青王與同伴們的背心。「長官,接下來你們就要進入建築物群中,我只能在外頭最大限度的防止其他突襲進入。」

「地面上就交給你了,而地面下是別人的工作。」

伏見嘖了一聲。

「我取得密道的資料,但準確度有多少可不保證。」

「沒關係。」宗像在盡頭露出笑容。「老鼠們總是要多挖幾個洞以確保性命無憂,但我們的任務是救出人質,至於最後是不是『迫不得已』而把整棟建築物給炸了走出去,都不在考量範圍內。」

伏見不禁在心頭想,這句話還真的帶有幾分赤王的色彩。

讓人可憎的自信。

 

為期兩周的任務結束後,他們回到營地,伏見終於被放一個晚上的假,讓他能待在自己的帳篷內好好休息放鬆,然而楠原並沒有如同過去幾日和他待在一塊兒,又只留下一個乾乾淨淨的房間和一個小包袱。他們房間總是乾淨得很,誰來了都說像沒人睡在裡頭似的。

其實,說放他一個人休息,但伏見也不會特別想要休假。

──過去的假日,他都在做什麼來著?

伏見發現自己居然想不太起來了。

剛入Homra的時候,還會被八田拉著扯著去營火旁和大夥兒聊天,但說句真心話,伏見認為自己只是去當個裝飾品,無聊地頻頻打哈欠,和周圍格格不入;久而久之,伏見就不再出席那種場合,只是遠遠地看著燃燒的火光、大夥兒的哄笑,還有八田美咲異常開心的背影,也是這樣靜靜地坐在房間裡。

無趣。

真無趣。

就只有這麼一個想法。

突然,帳篷外一陣喧囂,伏見從床上撐起身。是楠原他們回來了。他聽見日高曉問楠原要不要再一起去鎮上的酒吧玩一玩,還要他順便把伏見(他自己)給找出去,不要再讓他「陰沉地」窩在帳篷裡。

伏見隔著一層簾子,露出他人看不見的扭曲微笑。

他幾乎可以料想之後的發展。楠原剛會撩開簾子再問他相同的問題,就像第一天見面那樣不由分說地把他拉出去,又是篝火,又是聚會,又是言不及義地聊天……「不了。今天大家出去也累了,日高你也是,早點休息呀。六月就要到了,宗像長官才不會那麼簡單讓我們放假,之後肯定還有事的。」

伏見的微笑僵在嘴角。

「而且伏見先生這幾天也累壞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為了這次任務幾乎沒睡多少,冒了一圈黑眼圈。還不如養精蓄銳去啊你!」楠原聲音帶笑。「道明寺小隊長都去睡了你還折騰,善條先生可是千交代萬交代作息要規律。」

「呿,那麼乖薪水又不會多一點。」日高抱怨。

「出門花錢,不出門不花錢,薪水不多就省著點用吧。」簾子被人撩動,伏見側過身去假裝自己已經睡了。

楠原抱著大黑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伏見側耳聽見他唏唏蘇蘇貌似換了套衣服,轉過身,果不其然見到楠原已經換上寬大的睡衣,又從床底下拖出一根長長的硬麵包在啃。伏見瞅著他,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太過嘲笑:「你想去就去啊,倒也不用拿我和其他人當藉口。」

啃到一半的楠原呆了呆,「……什麼?」

「你去我也不會在乎什麼。」

「嗯?我沒有要去啊,我想休息,而且我肚子餓。」楠原說這話特別真誠,可能是他手裡的麵包為他添增了不少說服力。「如果我想去,我會去;我不想去,我也不會拿誰來當藉口。這樣不是很卑鄙嗎?拿別人來當自己的盾牌。」

他眼神清澈,讓伶牙俐齒的伏見一下子居然無言以對。

「而且,伏見先生並不喜歡那種場合吧。」楠原抿嘴笑了。

「……」

「我知道喔,每次你經過,都只是看看就走了。但我覺得這也挺好,能和『寂寞』獨處的人真的非常厲害,因為有時候那種感覺是龐大而且讓人畏懼的。」楠原摸了摸槍身,「所以我很習慣帶著它。或許是因為獨自待在屋頂上,有時候我會感覺到……孤獨。」

距離自己的同伴非常遙遠,沒有人站在自己身後,沒有人守護自己的感覺。

楠原搔搔腦袋:「所以別人常常說我是『自來熟』,倒也不是沒有根據。大概是我自己也想找人說說話吧,否則繼續待在那一片天空之下──就像一整天都站在宗像長官的眼前,感覺是一樣的啊!」他說這話時語氣特別凝重,搭配那張看起來稚氣的臉,有種神奇的笑點。

伏見一個沒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

楠原又呆了一下。「第一次看到你正常地笑呢。」

伏見很快收起笑意,又恢復那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正常地』三個字是什麼意思。」

楠原看他面色不善,趕緊擺手:「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伏見先生終究是十九歲。」他像說服自己一樣又點點頭,再重複一次,「果然是十九歲。」

「……」

 


04

 

隨著六月的逼近,連伏見都感受到營區的氣氛非常浮躁。

然而宗像禮司還是一如既往地玩著拼圖,像是那些成山的委託單都和他無關似的,看得伏見只能牙癢癢地磨牙。「室長,你起碼給人回個電話吧。」

「淡島君說她在幫我聯繫。」

「……」

伏見發現,他在Homra時總是被八田抱怨「任性」,但在Scepter4裡頭,比他任性的人到處都是,或許是因為他們的長官就是個最任性的傢伙。

伏見琢磨了一會兒,才貌似漫不經心地蹦出一句:「六月一日是什麼日子?」

「嗯?伏見君不知道嗎?」宗像新奇地抬起頭,像是聽聞一件有趣的事情,「六月一日,是國際兒童節啊。」

「………………哈?」

 

六月一日,是Scepter4的統一公休日。

這一天,宗像室長不會排任何任務,因為他們當日就有一個不給錢還極為麻煩的任務──去孤兒院當一天的奶爸(們)。

重點是,伏見很清楚的看到,站在孤兒院裡頭還有另外一個非常眼熟的身影。

Homra的老大,赤王周防尊,正咬著一根菸,滿臉寫著「老子想抽菸但在兒童面前禁止吸菸,怎麼辦,急,在線等」的字樣。在Homra算待過一段不短時間的伏見,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男人如此外露的煩躁。草薙出雲則是站在他身旁滿臉苦笑。

經過兩方副手的協商(抽籤),Homra負責打掃整個孤兒院,Scepter4就負責在這段時間把孩子們帶出去陪玩打發時間。

兩隊年輕的小夥子,都是習慣扛槍卻抱不慣娃的軍漢,遇到這一堆奶聲奶氣的肉團子,每個人都齊齊變了變臉色。只見平時相見總要怒目而視的兩派死對頭、沙場上殺敵不眨眼的士兵,如今連架都來不及打,只恨不得轉身拔腿就跑,不可不謂千百年難得一見之奇景。

難怪這幾日漂浮在營中的氣氛是「浮躁」,而不是「歡欣鼓舞」。

或許在這裡頭最開心的只有……伏見眼角瞟過去,看著背上揹著一個大布包的楠原剛彎腰抱起一個公的肉球,然後牽著一個母的肉球,一臉和幼兒相似、完全無違和感的燦爛笑容往孤兒院裡走去,十束多多良也迎上去有說有笑──兩個隊伍中最樂在其中也只有這兩個人了。

不,應該還要加上他身後這一個。

「伏見君,你也趕快過去吧。」宗像看了看手錶,露出他那種招牌笑容。「打掃時間到中午,吃完午飯後就是說故事時間,大家都要輪流上去念一篇喔。」

「……室長不過去嗎。」伏見面無表情。

宗像一攤手:「很可惜,我雖然非常想要參與,但之前我開始唸故事就有孩子嚇哭了,明明只是七隻小羊與大野狼的故事呢。」伏見聽到從旁邊傳來一聲嗤笑。他忍住斜眼去看周防尊的衝動。「所以我就在一旁看著,默默沾染一下兒童節的氣氛就好了。聽說和孩子相處久的人會越活越年輕。」

所以和你相處久的人會越活越老嗎。

伏見吐槽完了之後益發覺得自己的吐槽有理有據。

兩相比較,是繼續待在那兩位王身邊比較好,還是去和一堆小肉團子交流比較好,伏見最後還是選擇後者。至少和一群不懂世事的孩子待在一塊兒他還能敷衍了事,和那兩個都不是人的傢伙待在一起,他的胃第一個就要先受不了。

伏見致力於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決定先找個掩蔽物把自己藏起來,然而才走到一個架著葡萄藤的小花園就被人拆穿了:「欸?伏見先生?」

「……」伏見面無表情地轉頭去看他室友。

值得慶幸的是,他身旁沒有跟著那個十束多多良,Scepter4其他人也沒有和他一起走過來;不幸的是,他身旁圍著一圈孩子,幾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隨著那聲叫喚全部都轉過來盯著他,直盯得伏見頭皮發麻。

「別和人說我在這裡。」伏見瞪著他。

楠原看了看他,再低頭看了看圍著他一臉不解的孩子們,然後噴笑了。

眼鏡仔臭著臉:「你笑夠了沒有。」

「對、對不起,」楠原的肩膀還是一聳一聳的。「原來看起來無所不能的伏見先生,也對孩子非常不拿手啊。」

「這世界上沒有誰無所不能。」伏見頓了一下。

就算是那兩個王,也不是無所不能的。

「可是!」一個稚嫩的童音打斷他:「修女說聖父無所不能,我們在做的、我們在說的,祂都在天上看著。」

伏見一時語塞。

「因為那是神明大人,而我們都是普通人,所以我們才會禱告,感謝上帝的恩賜,勇敢面對我們辦不到的事情。」楠原拍了拍那孩子的小腦袋,就著草地坐下,伏見親眼看見他跟變魔術一樣從兜裡揣出一包東西。打開一看,居然是一小袋五顏六色的小圓餅,在這地方可以說是罕見得不能再罕見的物資了。

「這是我跟修女要的一點。要吃嗎?」楠原對孩子們伸出手。幾個小孩歡呼一聲,瞬間一搶而上,不一會兒就只剩下兩個孤零零的甜點躺在楠原掌心上。他朝他伸出手:「伏見先生,你也拿一個吧?只有兒童節這一天才嚐得到了,畢竟人們只有在這一天,才會想起這種地方的孩子。」

伏見看了他很久,終於伸手取過一個。

小小咬了一口。

很甜。

甜得過分,像人們口中「幸福的滋味」,甜得讓伏見猿比古厭惡。

微風徐徐,今天天氣同樣好得不可思議,萬里晴空不見一朵烏雲,諭示著夏季的到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葡萄藤開花的青澀氣味,飛鳥振翅越過他們頭頂,彷彿這種靜謐難以被打破。孩子們吃完點心,心滿意足地去撲騰蝴蝶了。黑髮少年盤腿坐在他身側,身後的大布包微微散開,露出那把麥克米蘭黑黝黝的槍口。

「十束先生問我,你過得好不好。」

伏見想,他果然不擅長和這種人相處,甚至可以稱得上討厭了。

「我說,過得好不好,是伏見先生自己要這麼覺得,不是我說你過得好,你就會過得好。」一隻米白色的蝴蝶飛來,扑搧著翅膀,最後停在大黑槍的槍口上。翅膀開開闔闔。「我們不能替別人定義他自己的幸福。」

但這個人確實有哪裡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伏見覺得自己或許在這一刻能揣到萬分之一,宗像會把他帶回來的原因──他換了個姿勢,在草地上伸直了腿:「那你呢?」

「欸?」

「你幸福嗎。」伏見看著一碧如洗的青天。

他原本並不是會問這種問題的人,但也許是天氣太晴朗,也可能是整個環境都使人放鬆,連伏見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點轉變。若是教誰看到都會吃驚,彷彿見到一隻難得順下毛的刺蝟,不再伸手觸碰一下都鮮血淋漓。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楠原握緊他的槍,蝴蝶受到驚動,又再次飛起來。「但我覺得我在這裡有目標,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這是不是幸福,我不確定,但是我知道的是,像我這樣的人在這裡並不多見。」

伏見哼了哼,「聽起來像在自誇啊你。」

沒想到身旁的人突然蹦起來,嚇了伏見一跳。總是對他的譏諷不太有反應的楠原,這次卻脹紅了臉,小聲抱怨:「伏見先生,我很認真的!」

「啊!不要欺負阿剛!」有小朋友眼尖發現這裡的情況,大聲嚷起來。吱吱喳喳地撲過來圍住楠原,保護一樣地。「奇怪的叔叔不要欺負阿剛!」

「……」怪叔叔?誰??

最先叫起來的小男孩比著伏見:「欺負阿剛哥哥的都是壞人!」

「……」伏見搖搖晃晃站起身,牽起嘴角露出異常恐怖的笑容:「你說誰是叔叔來著……?」

瞬間小男孩就嚇哭了,噫了一聲直往楠原懷裡鑽。恰好秋山和弁財聽到這邊的動靜,從花園門口那兒探出來頭:「喔喔,終於找到了。中午吃飯時間快到了,室長說他很期待我們下午說故事,若是沒出席的話可能會被……然後就那樣了喔。」

伏見一點都不想知道那段消音的「……」是怎麼回事。

日高也趕來了:「阿剛,我跟你說,剛剛我拿到一大罐牛奶,是新鮮的鮮奶──啊!」高個兒豎起手指比著伏見,「你這傢伙把小孩弄哭了啊!我要去告狀!」

「你也弄哭過!告什麼狀!」道明寺終於公報私仇地揍了他一拳。

「……」

噗。

驀然,一聲笑打破了僵局。

楠原剛又笑了,連臉都笑紅了,然後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幾個孩子們面面相覷,不明究理地扒著他們的阿剛哥哥,睜著圓圓的眼珠天真無邪。伏見嘖了一聲,別開臉,卻彷彿連過往都隨著正午的熾陽消失在變短的影子中。

 

 

05

 

「伏見先生,那我出發了。」

楠原對他行了一個軍禮。

伏見埋首在幾乎淹沒他的地圖和資料檔中抬不起頭,只是「嗯」了一聲。或許這反應在外人眼中煞沒禮貌,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對這個Scetper4核心情報員來說,已經是過分禮貌的回應,甚至可以稱得上「友善」。

六月一日忙完又休息兩天,四號就有一個新的委託,而且規模比過往他們參與的類型都還要來得更大。不只宗像本人帶著他改編後直屬的第一小隊出去,連第二分隊和第三分隊都調來了,整個營區瞬間人口爆炸。六月二日與三日雖然是休息天,但伏見簡直忙得腳尖不著地,光是要確定人員名單和整個計劃就讓他一個頭三個大。

用宗像的說法:這是戰爭。

作為傭兵本質的任務,去殺戮。伏見潛在陰影裡,觀察宗像對著聚集的下屬發話時的神色。那個身形頎長筆挺的男人還是文風不動,軍帽在他臉上壓出一道陰影,而他的微笑依然優雅得體,透出一股知性的味道,只有在黑暗中微微露出的潔白犬齒出賣了他。

劍尖所能及之處,莫非王域。

不知道是哪個瘋子選擇雇用宗像禮司。雖然他理性得不可思議,談判談吐都猶如國際外交手腕,但他本質上和所有軍人都一樣,和那個周防尊也一模一樣。

伏見當時忍不住一陣反胃,所以他沒有把宗像那場簡短的演說聽完,而是轉身逕自離去。

這麼龐大的任務需要同等龐大的後勤支援,伏見做為情報中樞,被宗像留在後備裡,負責待在最外圍調動一切人手。可以說,宗像這次也跟著衝鋒陷陣,所有的指揮調度大權都交到伏見一人手上。

「我希望三天解決這件事情。」宗像事先是這樣說的。

伏見當時只想把一口血吐在他臉上──是誰原本來說這是戰爭來著?──宗像很明顯也看出伏見將要穿眼而出的吐槽,微微一笑道:「倒也不是完全是那樣。我拒絕了後半部分,只留下前半部分的內容。單刀直入地說,我們只負責突入和解決第一線的戰鬥人員,而三天後內部核心戰鬥就不關我們的事了。」

「像巴祖卡[2]那樣子?」伏見還是臭著臉,但是語氣稍微鬆動一些。

「不,不如說是穿甲彈[3]。」

伏見懂得宗像的意思。穿甲彈最重要的除了高硬度的彈頭,就是強大的動能,然而時間一拉長,動能必要消散。這一批宗像一手調教的武裝精兵是強而有力的子彈,所以成敗與否都決定在計畫執行的精準度。

三天,這確實是發揮最佳動能的最長時間。

四號當日目送大批人馬各自離去至定點就位,伏見突然渾身發冷,他不自覺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把最貼身的那三把小刀掏出來把玩。楠原確實說得沒錯,當整個營區空曠出來的時候就顯得天特別大、特別藍,沉甸甸地,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

「我們也該出發了。」

確認楠原剛也帶領一批狙擊小隊散佈到定點上,伏見從椅子上站起身,看著被宗像留下來、交給他的這一群傢伙。外面天色已經黑了,黑暗像個張大的巨嘴,等著將所有邁入其中的人拆吞入腹。

伏見百般嘲諷地笑了:「你們這什麼表情。趕快動起來,若是全部的人都死光了,你們也不用這樣看我,反正都要一塊兒下地獄的。」

伏見哼了哼。

一起下地獄。這聽起來是自己說過最浪漫的一句話了。

 

然而,出發前的信誓旦旦,在遇到實際情況時還是遠超乎想像。

這確實是戰爭。

就算是被說沒心沒肺的伏見猿比古,還是刷白了一張臉,看著這次任務帶來的巨大損失和每日增加的傷兵數字。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這種時候,就覺得真的地獄離他也不遠了,像時時有把火烤著他。

一滴冷汗從伏見的額角滑下。

三天過去,一切大致上都稱得上順利,甚至可說順利過頭了。這三日,凡事幾乎都按照宗像禮司的預測在走,連大約什麼時候能夠調動第二批、第三批人手,宗像都猜測得不超過一個小時的誤差。友軍的素質差得慘不忍睹,但是青王確實如一把利刃,毫不猶豫地撐起蒼穹。

伏見忍不住咋舌。除了再次感嘆那個男人真的不是人類的同時,他卻總有股不祥的預感──真的會有這麼順利嗎?

他努力想從整個戰場動線找出蛛絲馬跡,但這一批敵軍先鋒卻不像真的有詐。可是,他腦中的警鈴從昨日就沒有停止響過,響得他頭疼。

「你那裡有沒有異狀?」伏見接上他特別為狙擊兵調設的一條頻道。

「沒有。我什麼都沒看到。」

雖然「你」沒有指定,但楠原很自覺的回答。

「A21無異狀。」

「E30無異狀。」

……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

伏見忘記是在哪裡看過這句話了,最危險的東西總是藏在看起來最寧靜自然的地方;河水最湍急的漩渦也永遠藏在最平靜的表面之下。

伏見看了一眼手錶,六月七日,下午四點十分。

這時間已經進入宗像表定的尾聲,日落後他們的任務就算正式結束。突然耳機裡傳來熟悉的聲音:「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楠原的聲音聽起來很慌張。「我什麼都沒看到,但是我覺得像被人遮住了眼睛。」

伏見渾身一僵,命人把地圖全部攤開來。

仔細想一想,整個Scepter4最脆弱是什麼時候,一個軍隊最應該要害怕的是什麼──戰爭,就像走在鋼索上,走穩了,底下再高也不可怕;然而所有失足者,都是因為在最後一刻見到彼岸的平台,然後才失足墜落到地上。

伏見扭開麥克風,「CFG撤退到一組去!EH到二組!ABD留在中央!快!」他又調到另外一個頻道,「小天使!」伏見已經沒有時間為了這個代稱感到尷尬。「你留在上頭,A21和B42掩護一組,其餘兩兩照辦。」

伏見覺得全身血液都要從頭流到腳底,他開始渾身打顫起來。

一切千萬不要如他所想。

「呼叫天使。」他乾巴巴的說。

「我看到人影了。」楠原終止對談。

莫約過了二十來分鐘,卻漫長的像是過了一個世紀,漫長到伏見都快把大拇指指甲給咬爛了,終於聽到第一個回報:「路途遭遇敵襲,已殲滅。一組抵達定點。」另外一頭也同時傳來:「A21、B42,撤退完成。」

他吁出一口氣,但一顆心馬上又提起來。

緊接著,二三四組都抵達定位,每一組人馬都遭到數量不一的攻擊,聽得伏見眉間越來越陰沉,最後只差……「中央抵達定位。」宗像禮司的聲音此時此刻聽起來,也不再那麼刺耳。

伏見幾乎是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

他雖然從來不覺得宗像禮司會死──那個妖怪會死?開什麼玩笑?他總是這樣想──但當這個念頭真正襲擊他的時候,伏見卻覺得手腳都瞬間發冷。宗像在每一次出去前,都會留一份若是他死了該怎樣處理的「第二計畫」,但伏見更願意稱之為遺書。或許青王死了,他們還能有條不紊的運轉下去,但這仍再也不是Scepter4了。

伏見再度打開麥克風:「小天使?」

無人回應。

宗像那裡傳來非常嘈雜的混亂聲響。

「楠原他……!放我回去!」伏見聽見道明寺的咆哮。

「秋山,打暈他。」弁財的指令在此時此刻顯得異常荒唐。

不一會兒,道明寺沒了聲響。

伏見嘴唇開開闔闔,他花了十秒找回自己的聲音:「室長,請問那裡是什麼情況?」

「我方地面人員皆無大礙,除楠原剛中槍身亡。」那男人聲音聽起來還是一樣平靜,有如永遠探不見底的海洋。宗像禮司的聲音沖刷著伏見的耳朵。「雖然來不及確認,但從出血量和……來看,應該一槍貫穿腦部。」

伏見這次知道宗像消音的「……」是什麼了。

是腦漿。

伏見脫下麥克風,推開所有攔阻他的人,衝到外面去吐了。一直壓抑著的反胃感全部湧上來,幸好他因為緊張幾乎一整天沒有進食,除了胃酸和膽汁之外,他也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嘴裡除了酸,就是苦。苦得噁心,苦得難受。

「……敵方情況?」冷靜了一回兒,伏見回來問道。

「全數殲滅。」宗像彷彿方才他什麼都沒說過,依然冷靜,或者說,冷酷。「是第三方,而且是衝著我來的。這整個任務是場『真的』騙局,連這次真正的『敵方』也被他們殺的死傷慘重。第三方直接突破敵方軍營朝我們這裡衝來,原先應該是想坐收漁翁之利,但沒料到我們難纏。楠原君遭到反狙擊──可以說,是他替我擋掉了一顆致命的子彈。」

敵方那裡有人洩漏情報,甚至連他們自己人裡頭都有人內應外合。

宗像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先結束這一切」。

伏見抬起頭,看著夕陽漸漸落入地平線。

即將入夜。

他按下通訊鈕:「全數撤退,明日開始回收屍體。」

 

 

尾聲

 

伏見摸了摸自己腫起來的臉。

這是被日高曉一拳揍出來的,若不是加茂架住他,估計他原本會更慘一點。

他們原本想連夜搜索屍體,但最後被伏見全數駁回;而宗像,意外地,毫不猶豫支持了伏見的作法──然後,晚上走在營區,伏見就被揍了。揍完他的人被架住後還哭得滿衣服鼻涕眼淚,讓伏見連打回去的心情都沒有。

隔日,他們找到楠原剛了。日高第一眼還沒認出來那是他,因為屍體上半頭部已經消失了,看起來是極近距離被.45甚至.50的子彈貫穿的,他們是靠那件土黃色的外套上面那對小翅膀,才認出這是楠原的屍身。

大致確認後,他們得知,楠原剛一個人至少擊斃了十二名敵軍。

宗像給他安排一場極為隆重的葬禮。所有人甚至為此獲得一套嶄新的軍服,只為在下葬那一日穿上。而那把麥克米蘭的大黑槍也被人同屍身帶了回來,但是上頭的翅膀在巨大的槍身落地時,已經碎了滿地,也沒有人要再安一個上去的意思。

葬禮隔日,伏見正式從名義上的情報課被調入直屬宗像的第一分隊。

「自己一個人住,習慣嗎?」

「我本來就要求自己一個人住。」伏見正在校準那把麥克米蘭。

「我不知道伏見君你也會用狙擊槍。」

「在原本那地方,我比草薙先生的精準度更高。基本上這工作是我在做的。」伏見反覆抬起槍,適應重達五公斤的重量。「但是一陣子沒用了,要撿回來也要一段時間。」

「楠原君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

「這樣啊。」宗像微笑側過身,像是沒看到伏見腫得半邊高的臉頰;而伏見也像沒有看到他前一刻才被鬼之善條、楠原剛的老師憤怒扯壞的前襟,只是靜靜垂著頭。「那就這樣吧,挺好的。」宗像如是說。

伏見猿比古露出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嘲諷笑容,然後對宗像行了一個軍禮。

 

「伏見先生原來也會用狙擊槍啊……」楠原有點失落。

「到底是我們誰比較年長啊,一口『伏見先生』、『伏見先生』的叫。」伏見側過頭去,看他室友尷尬地搔搔腦袋:「不然我叫你『伏見君』?」

伏見一陣惡寒,「不要。」

「所以還是叫『伏見先生』比較好吧……不過說到這些禮節,在一開始先決定好『對年長的人用敬語、對前輩用敬語、在工作中使用敬語』,事先有這些規矩還真是輕鬆啊。」

「一開始?」

「是啊,一開始。若隨著相識久了之後,人與人的距離感與彼此的定位也會漸漸發生變化,最終會穩定在一個不錯的關係上吧。」

「誰知道呢。」伏見倒回床上,「我可沒有隨著時間而關係變好的經驗啊。[4]」

「那就從現在開始試試嘛。」楠原剛抱著他的大黑槍對他笑了。「不過伏見先生可不要來搶我飯碗啊。」

「沒興趣。」伏見當時就拒絕了。

 

現在,他替麥克米蘭填上子彈,拉上膛。

伏見透過瞄準鏡,看到一隻停在曬衣桿上的白色蝴蝶,翅膀開開闔闔。伏見瞄準了一會兒,最終扣下板機。

蝴蝶一歪,振翅飛走了。

「……果然,還是沒有經驗啊。」他喃喃自語道。



[1] McMillan,但非TAC-50而是TAC-338。TAC-50曾經創下世界最遠狙擊距離2657碼;楠原使用的是TAC-338,子彈.338NM,全槍長48英寸(約121.9 cm),重約5kg

[2] Bazooka,在二戰和二戰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是美軍反坦克武器中的佼佼者。屬於高爆反裝甲彈藥的單兵反坦克武器,現在有指反坦克火箭筒一說

[3] 穿甲彈主要依靠強大的動能硬碰硬,強行穿透裝甲摧毀目標,用於毀傷坦克、裝甲車輛、艦艇等裝甲目標以及飛機、直升機、指揮車、通信車等非裝甲金屬結構的技術兵器,依靠高速飛濺的碎片和穿甲彈彈芯碎片殺傷目標中的人員和破壞其中設備,精度不高但破壞力驚人

[4] 從「到底是我們誰比較年長啊」……到「隨時間而關係變好的經歷啊」,此段為古橋秀之在全員K楠原篇所描述的內容,為符合設定稍作修改



【又是塞不進紙質版本的FT】

這一篇基於的出發點就是「如果楠原和伏見能夠有更多的相處時間,會是什麼狀況」。其實楠原樂觀、神經有時候也很粗線條,某種層面上來說和中學時期的八田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最大的不同是思考角度。

作為宗像看上並親自點名的隊員,他並不會隨著「大家怎麼想,我就怎麼想」,也不會因為「上司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做人心中有把尺,其實這是我認為S4一個很鮮明的特徵,人人心中都有自己一套道德標準,不管這套標準是不是符合社會價值,例如伏見就是經典的例子,而楠原同樣也是特例中的特例。

不管是「優秀的菁英」或者是「被人嫌棄的怪胎」,在宗像看來,只要符合以上標準,他給予的評價通通都是優秀,至於生活上的大小細節、與人的恩怨、人際關係的處理,在他看來反而都是其次了。可以說,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優秀的菁英+被人嫌棄的怪胎(笑)

楠原可以很神經大條的無視伏見的反感,但他又能很纖細的察覺到伏見反感的原因,這點和八田形成絕大的差異。這個少年最可愛也最討人喜歡的地方在於,他耿直,他總是直接說出自己的看法,好得大力誇獎,但壞得也不會避嫌指出,委婉的、可愛地、耿直的建言。

不會試圖撼動他人的價值觀,只是很客觀的評價,這便是我認為楠原剛的特質。整個S4,從「客觀性」觀察角度來說,他是唯一可以和宗像比肩,甚至超越他的人(畢竟楠原的生活常規和人際常識還是比宗像勝出了不只一籌)

連伏見都追趕不上他。

和小夥伴討論了幾次,其實若能待在楠原身邊久一點,伏見內心的傷或許會真的淡去,變成一塊偶爾發癢的痂,再撓也不容易破。不得不說,楠原善於提供龐大的安全感,所以才能奢侈地去應付容易炸毛的伏見。

但是楠原和伏見產生交集的時間非常短,官方也沒有特別說他們的故事,所以我就擅自認定他們並沒有太多來往。和小夥伴又討論之後,覺得或許不多往來是好事,否則就變成反覆撕開伏見最深的傷口,再撒上一把濃濃的鹽,更難以恢復了。

小天使,最後都是要變成真天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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