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间集】幽谷绝弦(幽谷箜篌与无剑的那些脑洞)

角色:幽谷箜篌、无剑

同样有无CP,请各位自行认定

幽谷篇走入正剧向,比较正经,除了脑补完善幽谷的身世,也会紧接着之后我的新坑,同样希望可以顺利填完 :3

——


01.


在血泊中,他拨动琴弦。

每一勾细弦弹动,便有一颗头颅落地,彷佛瓜果成熟坠下的声响,沉沉地,恍若鼓音。

“好琴!”倏然有人喝采,“只是搁错了地方。人都死了,你折腾作什?”

他抬头,望着突然出现的男人:“哦?既然都死了,你管我作什?”

对方双手无物,头发蓬乱,似个山村野夫,行路却悄然无声。唯有一双在乱发下的眼目光如炬,灼灼惊人。“江湖正派正四下找寻河东数起灭门惨案之凶,又命我铲奸除恶,为民除害,若见此人,万万不得手下留情。”

“能请剑魔出仕,该是吾之幸。”他微笑,抚过怀中琴。“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需多言?”

剑魔笑了:“我查过你的身家,该是可怜之人。如此精通音律,可惜了。”

“可惜又如何?”他道。

“知州之子,富贵纨裤,沦落此道,你可有不甘?”剑魔道。

“不甘又如何?”脸上犹残血,他笑意渐深。“有人在意我的不甘么?没有。有人于将我送走之时与我多说一句不舍么?没有。有人在听闻押解车出事时,给予我半分关注么?没有。甚至在多年后回到此处,无一人记得我的名,念得我这个人──你口中的知州之子,早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说实话,这些恩恩怨怨,一报归一报,我着实没兴趣谁是谁非。”男人懒散笑了,“只不过幽谷箜篌,音律杀人,身手奇佳,死了真太可惜,所以我才答应出来这一趟。”

幽谷箜篌奇道:“所以你不是来杀我的?”

“唔,算是。”独孤氏笑道,“只是我有样东西,需要心狠手辣之人替我看管,无论何人要求、何人强夺,都不可轻易给人拿去。若你愿意帮我这个忙,一切皆能一笔勾销。”

“心狠手辣之人……么?”拨动琴弦的手停下,“说罢,交换条件呢?”

“一入隐者长卷,再无世人打扰,前尘往事皆抛弃,不再有知州之子,不再有灭门元凶,徒留幽谷箜篌。其地静幽,你想在其中如何布置、如何打扮,皆与我无关。”

幽谷注视一地头颅,鲜血映月,带着妖艳至极的美。

“好。”

就是这一声好,从此世上再无一名杀手,再无一个无辜的少年。剑魔美名大增,而他进入隐者长卷,抛下一切过往,带着崭新的名字,隐居无名山巅。

入绘卷前,他只问过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你早已非人,而与箜篌融为一体。音律亦可为杀气,一如剑意。”那黑发男人笑道。“与我最后这把『剑』倒有几分相像,不禁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在剑境与绘卷的重迭幻境之中,他看见一个乌衣少年站在剑魔身后,近乎融进他的影子里。

它抬起头,狭长的凤眼静静地望向他。

惊鸿一瞥,杀意万千,似走至生命尽头,最后化为一片虚无。


幽谷自梦中惊醒,冷汗已浸湿床褥。

望着窗外画出来的月圆──这是个神奇的地界,剑魔当初真字字如实,连幽谷也不得不佩服──他抚过床单的皱褶,低笑出声。

或许整个剑境……不,或许整个世上,除了他,再没人见过那个青年最初的样子,更没有见过那双黑布下的眼睛。

那是唯一能与他媲美的,虚无之剑。




02.


最早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可他永远记得,在龄至启蒙,首次去族学时,母亲在门前拉住他。

“若有谁欺辱你,万万不可强加还手,却也不能……”

不能什么呢?现在也记不清了。回头想想,或许后半句是指不要丧失作为男子的气节,别要为同侪所辱门第。

男生女相,雌雄莫辨。自古有此面相之人,多无甚好结局。

母亲乃妾,好歹也明媒正娶抬进门的。虽身着荆钗布裙,亦不掩倾国姿色,据说父亲当时于诗会中一眼相中母亲,奈何母亲仅为旁族远亲的普通良家子,最终只抬了妾──知州府表面光彩亮丽,实不知有多少龌龊事掩于大宅门后。理应身为贵妾,可知府夫人却容不得一个貌美如花、丰胸柳腰的女子在丈夫身边服侍,寻机把母亲的脸划了,从此貌比无盐。因此母亲实际上待在父亲身边的时间,从婚嫁到席冷,实不过把个月。

也不知机运好,或者机运差,母亲仍旧怀上了种,并且宛如弥补不足,将所有原先的美貌,都留给了孩子。

听说他也曾经为父亲所喜爱,也曾被那高大的男人抱在怀里,亲昵地疼惜过。

然而一切都只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罢了。

从他能够记事起,父亲便渐渐远了他。随着年纪渐长,五官渐开,这张和母亲无比相似的容颜却成了罪祸──男不男,女不女,若非施以男童打扮,所有人皆误以为他乃女子。

第一次在族学被先生嫌恶,当众批评样貌不端整。

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被嫡母冷嘲热讽。

第一次在暗室被按于地,强剥衣裤。

在最屈辱的那一晚,母亲只拿出一把剪子,对着他泪流满面:“你……身分不如人,母族无权势,只有两个选择:努力考取功名,或用这剪子把这张脸给毁了。你选一个罢!”

他将剪子收进怀里,在十虚岁那年,成为知州府最闻名的九龄秀才。

稚龄高中,翩翩公子,抚琴弄弦,一时出尽风头。原以为这样可以使父亲回首,却没想到继而引来杀身之祸──十二舞勺之年,父亲原要升官调职,谁知辖下突然出了乱子,内有通敌叛国,外有外族入侵,差点连知州位置都不保。母亲心忧病逝,再无人照护他。

嫡母找来不知何处的堪舆师,又找来数位算命的。他当时正骑马游街归来,入了园子,只看到一白发斑斑的老者巍巍颤颤指着他:“便是这儿,命格有异。”

单单用一句话就毁了一个人,如今想来,他只觉得自己当时太猖狂,不懂谨慎。

被变相软禁之时,外头也越来越乱。那段期间,除了刻苦读书外,陪伴他的只剩下那把竖头箜篌,不知多少少女曾为豪门高墙内的琴声倾倒,也不知偶尔出席的聚会上,多少少年为那惊鸿一瞥的容颜惊艳。

树大招风。

嫡母和大哥看他的眼光越来越阴狠。可他仍认为父亲还是看重他的,才仅仅命他不得出府──然而事实证明,不过都是骗局。

于他十五那年,战事走向不利,议和之声渐长,易子和亲之说蔚为主流。那一日,嫡母来到他房中,一改过往恶言相对,露出无奈而委屈的笑容,成为他离家前印象最深的一幕。

“为了你父亲,为了家族,我们只能如此。”她是这样说的。

葱白指尖怜惜地碰了碰他的侧脸:“可惜了这张脸,想必你母亲地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

三日后,他被堵上嘴,押上了马车。

“见你喜欢,便让你带走罢。”

没有手足的暖声问候,没有母亲的关怀呵护,与他在一起的,只剩下他的琴。




03.


从隔板外传来窃窃私语。

“看好,别让他跑了。”

“那张脸……他爹到底是想易子还是和亲啊哈哈哈!”

粗犷的声音带着猥琐:“当男人着实可惜了,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个女的!那张脸,连窑子的小倌儿都要自叹弗如。”

“啐,就他妈鸡/巴胆子只敢站在外边儿流口水你还敢干啥?”另一人笑骂。“还‘自叹弗如’,拽个狗文啊拽,有钱去嫖啊。”

“嫖不动,玩这个总行吧!说不定滋味比女人还好,你看那小腰扭得!”

“外头哄然大笑,陈旧的马车随着山路颠簸而摇晃,颠得头疼。

手脚长时间被缚着,早已失去知觉。他最开始想过咬舌自尽算了,结果行事不成反坏事,嘴里被塞了块不知何处来的臭破布,连马车车门都链上了,就防止他撞门跳车,唯有停下休息时才会打开──然而,那是更痛苦的开始。

“这小子哭了啊,哈!”

“还以为自己大少爷么!唉呦别哭──娘给你呼呼──”

又是一阵大笑。他被一脚踹进泥潦中,因为口中异物,连呜咽都不成。

貌似领头的人走来──或许人就是如此,在折磨与苦痛下,连自尊都能摆到一边──他抬眼,近乎恳求地看着那男人,蠕动挣扎着想起身、想痛哭磕头,似乎这一磕就能换来一场美梦,求来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求什么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但,对方仅仅居高临下地望了他一眼:“要玩可以,别留下印子。人还要带回去交差,毕竟这还是我们未来的‘公子’,至少最后一天打扮打扮要能见人。”语毕,对方似再也没有兴趣,远远地踱开。

痛苦。

白日,马车赶路行进间,吃喝拉撒同一室,尚可忍;若停下歇息更糟,或许没有被更进一步进犯,但身为一个男子,所有能受尽的屈辱,他都尝了一遍。哪怕卧薪尝胆,都无法比拟身上痛,心中苦。

痛苦。

夜半,当静谧的月光穿过囚车的那一扇小窗,他屡次看着自己映在水碟中的面孔,无数次憎恨起这张面孔,似乎连母亲都连带恨上了。

他的琴早早就被毁了,与屎尿糊地——那是考上秀才那年,见他喜弄箜篌,母亲变卖自己的妆奁,给他买的上好老杉琴。曾经,它摆在那儿都散发幽幽淡香;每一次席地而坐,一勾弦,换来得都是众人无声的艳羡。

痛苦。

他永远竖起耳朵倾听门外的声音,希望能够听到熟悉的嗓音,希望可以听见谁来搭救的声音,甚至等到心灰意冷时,仅仅希望从路人的口中听见有关自己的只言半语也好──至少让他感觉未曾白费自己的牺牲,真的替家国尽到一份心力。

从期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

翻山越岭,二个月的路程才过去一半,他却恍若隔世。

他们已经把他的手脚松绑,却换上更沉重的镣铐,每一步都叮当作响。

他倚着薄薄的木板,好似怀里还抱着琴,指尖一勾,耳边便响起虚幻的乐曲。芳菲草木,恶蜂围簇。他只愿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等到梦醒时分,所有的苦痛都不再。




04.


幽谷松开怀里的琴,微微抬头──有人触动了他们的网。

窗棂飞上一只画眉,秀气地对他鸣叫一声。幽谷倚在窗边,打开手边的纸卷,看见那个闯进画卷的男人,却不是他记忆中的少年。那男人有着一双夜鹭般的眼睛,却比深潭更不兴波澜,双手仍未持任何武器……就和他的主子没两样。

“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幽谷叹道,“剑魔,你真是给我派了件麻烦事儿。”

反正千丈卷和三绝笔已经早已驻扎山脚,能不能上山,各凭本事。

成王败寇,自古都是这个理。

羽毛团子跃进砚台又蹦出来,在桌面留下几个漆黑的脚ㄚ子印,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左顾右盼,啄起他搁在桌上的小点。

“谁准你进来了?”拥有一双血红双眼的男人笑了,一把捉住那画眉,手筋开始施力。“让三绝罩子放亮点,不要把活的东西放到我这来,听懂没?”

鸟儿在他手中挣扎,两脚乱蹬,发出凄厉的鸣叫。

男人越笑越开心,直到那画眉在他手中化为一滩墨汁,一滴滴落到纸面上,染黑了纯白的宣纸。

怡然起身冲了冲手,幽谷箜篌拿起笔,将那几点墨渍连接成一朵昙花。


那天,他仍一如既往在行进颠动间清醒,但又感觉和惯常马车的震动又有些微不同。

“山贼!是山贼!”他听见有人大喊。

是援军么?

他眼睛一亮,努力站直了身子,想从囚车上的窄窗看出去,却听见前边传来数声闷响,尔后一道光从那里照进来──从那布着鲜血的孔缝里,他看见车夫心口插着一支箭,手脚也多处中箭,马儿前蹄高昂,俨然失控。

不不不,放我出去!

他惊恐地撞着门板,听见外头此起彼落的哀号,本该大快人心,但朝他袭来的却是更深的恐惧。外边似乎有人大喊着拦下马车,可无人上前。他在车内疯狂颠动着,用全身力气撞击厢门──只要撞开了他就能跳出去,就能离开这里。

事与愿违。

昏过去前,他只见马匹一声哀鸣,而后整个车厢翻倒,他一头重重撞在角落,眼前一黑。

再次睁眼,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徒留虫鸣鸟叫,不远处传来潺潺水声。

陈旧的木制马车碎成数块,他恰好伏在一块木板上,从痕迹来看他应该不是直接摔下来,而是一路滑下来──他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处悬崖陡坡,顺着粗劣的拖行滑落痕迹向上望去,发现那儿盛开着一朵昙花,在月下映射柔和的光芒,彷佛得来不易的希望。

他没死,甚至逃出来了。

跌跌撞撞站起身,虽然感觉全身好似被人拆开又拼回去般痛楚,精神却前所未有得好。

他循着水声,很快找到一个小瀑布和一汪清泉。此时谁还想得到礼乐教化,他想也没想便凑过去把自己打点干净,又哆哆嗦嗦老半天,把掌心都磨出血了,才升起一小蓬火。虽然又惊又饿又累,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无比满足。

就仍差点什么……他的琴!

倏然醒悟,他又再次折返,凭借着月光与手中火炬,在草丛中摸索,才找到那一截断木──可就算仅有一截断木,都已经能成为念想。

他再次抬头,望着悬崖上在月色下盛开的昙花,而后下定决心,开始往上爬。

等到他将花摘下来时,天色已微亮,花近谢。

他将昙花与他的琴埋在一块儿,彷佛将过去那个软弱无用的自己也一并埋了进去,再也不见天日。




05.


他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来到此处,花了超过三个月的时间走回去。

一路上,除了靠好心人家接济,更多时候花时间在筹钱──原先抚琴弄弦的白皙指尖,早已生出粗茧;原先蹬棉鞋的脚底,更是水泡生了又破,破了又生,直到覆上一层厚厚的茧皮。唯一不怎么改变过的,或许只有那张脸。

秀丽的、女气的面孔。

他对着铜镜中的家伙嘲讽地笑,对方也对他嘲讽地笑。手上的刀,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最终,他还是放下那把刀,改拿起黑纱,将自己的半脸遮起,只留下一对沧桑的眼睛。

回到县城,他试图打听“知州之子”的消息,却发现不是三缄其口,就是一问三不知。

怎么会呢?就算这是嫡母的决定,但父亲也至少该做做表面样子。

“那个像女儿的小儿子?”终于有个人回答他,脸上却带着笑,“谁知道,好像是因为不检点出了什么事,被送回老家去静养了。”

怎么会……呢?

他潜伏在曾经的“家”的门前,四处闻问,甚至找上曾经的“故交”打听,才得知父亲已经逝世了,现在主掌整个知州府的,是他的大哥;也根本没有什么“易子之约”,在他离开后,两边很快就交战,割O地求O和。

他的存在,如同被一笔墨渍给划去,在纸上徒留一团漆黑。

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潜入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宅子,试图翻出证据──私下易子求O和失败,尔后又战O败O割O地。出了此事,照理来说知州府早该凋零落魄,可如今入内一看,却更胜以往浮夸辉煌。

儿子出事,往小了说,仅是家风不严;卖O儿O换O权,往大了说,就是勾O敌O叛O国!只要有一点证据,他就能去击鼓鸣O冤。

倏然听闻步音,他心下一悚,闪身退至书房侧卧。

“族佬的决定已经定好了?”

“是,已经彻底将四少……不,是那人的名字从族谱中抹去,这次再无问题。往后若有人提起,也可以说是族中共同作的决定,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翻身。”

“唔,这事你办得不错。”男人笑了,与他无比相似的笑声中,带着藏不住的志得意满。“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先去休息罢。”

书房大门被人推开,有人走进来。他不自觉往后退了退,手却碰到一个异常熟悉的东西──蓦然回头,他瞪着那熟悉的琴,熟悉的弦,上头熟悉的每一个木纹。

“谁?!”

他如遭雷击停在原地,目光只能停留在那胡琴上头,再也挪不开。

男人大步走近,他看着对方熟悉的面孔,也从他眼里看见那个落魄不堪的自己。

他听见自己道:“大哥……为什么,我的琴,会在你这里?”


他一直在注视,注视那柄木剑能不能通过他的试炼,来到他的面前。或许这个灰眸男人比那个少年更好也说不定──看着对方过关斩将,行过千丈卷、三绝笔、六爻棋的试炼,他也曾这样想过。

但,总是,事与愿违。

幽谷笑了笑,看着被困在幻境中的人彷佛扑上蛛网的蝴蝶,越挣扎便缠得越紧。

在木剑的梦里,他看见那个将他带进绘卷的男人。剑魔生着好面相,气宇轩昂,男子气概,三分懒散七分潇洒──干净地好比他在坠下山崖看到的那汪池水,简简单单,清澈见底。

这人心魔太重,心魔重而反复被困在自己的妄想中,为执着所拖累。日复一日,作着不会醒来的梦……就和他一样,所以这人上不了无名山巅。

无名山巅,不需要第二个痴儿。




06.


他向大哥提一个问题,却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

等他反应过来,刀已出鞘,割断了那人的喉管。他的大哥到死前,都仍是那副惊怒交加的面孔,眼底倒映着他的脸。

颈侧传来一阵疼痛,温热液体淌下──是的,他们真是兄弟,同时出手,攻击同一个部位,只是一个成功了,一个失败了──顾不得颈上的疼痛,他抚过那把琴,闻到其上幽香……没错,这才是他的箜篌,母亲送他的那把胡琴。上头每一道细小的磨损,都是他最熟悉的痕迹;每一根琴弦的弹弧,都是他亲手校准的位置。

那么,嫡母当时给他的、他在谷底埋的,究竟是什么?

他那段时日,引以为慰藉、以之为想念的,究竟是什么?

“ 哈……哈哈……”

他低低笑起来,顾不得被人发现的危险,大笑出声。

大哥妒恨的眼神,临行前嫡母无奈的笑容,反复在他眼前交错。

他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或许已经有人发现他,或许已经有人发现不对劲,但那都无所谓了。他不会武,杀了大哥,插翅也难逃。他只想杀了这一院子的人,想亲手杀了嫡母,想扼杀这一切的一切。

就当他未曾到这世上走一遭。

广陵散,曾经年幼的他只记住了指谱,却奏不出该有的萧索肃杀。因为不懂,所以青涩。这本该是横琴之曲,旁人总说由竖琴弹奏便格格不入,实际却非如此──他轻轻抱起箜篌琴,奏下第一个指音。

聂政本为工匠之子,其父受聘为韩哀侯铸剑,届期却未能完工,便遭韩侯赐死。聂政成年后,得知父亲死因,立誓为父报仇,刺杀韩王。

首次,聂政充作泥瓦匠混入韩王宫行刺,未遂;后逃入深山,与仙人习琴。换其貌,改其音,改头换面,苦练十年弹得一手好琴,辞师回韩。

重回故国,弹琴时观者成行,马牛止听,声名鹊起,韩侯亲自下召令其进宫献琴。聂政藏刃于琴身,以毕生心血抚琴弄音,使人如陷幻境;此刻,聂政抽刀刺韩王,一击致命。为免祸及至亲,聂政自剐双目,以刀毁容,切腹出肠,遂死,无人能辨刺客为谁。

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粗犷而磅礡,猛厉而决绝。如今由箜篌奏起,却显得肃杀中犹带凄凉,粗犷中仍带细腻。声声泣血,字字断肠。

此时此刻,他以琴音代剑,只求众人倾听一曲──或许这不该是广陵散,这该是他一个人的故事,带着他的杀意,谱成了另外一首截然不同的曲音。

琶音。

温热的鲜血躺到琴身上,染红了上好的杉木。他扯下面罩,与他死不瞑目的大哥相望,嘴角仍带着笑。就算死亡,也不能带走他的愤怒与杀意。

叮。

一根弦断了,弹伤了他的指尖,但乐曲不停。

他就是琴,琴就是他。

今日你们给我的,吾必他日假以十倍百倍还之。

狂风暴雨般的琴音如一泻如注,惊起飞鸟,盘旋于一地死尸之上。每一具尸体脸上,或喜或悲,或惊或怒,神色不一。唯一共通的是,人人皆似遭利刃断喉,鲜血淌满涂了金漆的栏杆,糊了一地的玉砖。

这天,河东知州府灭门血案传遍天下。

传闻中,该人以箜篌琴音犯案,并在往后数年间,陆续血洗数间河东名门望族,皆乃从老至幼、从上至下全不放过;再数个月后,从邻国传来同样听闻,凡曾听闻箜琴音之人,未死也难逃疯癫,仅传出消息便尽失神智。

至此,民告官无果,人人皆危。各大江湖正派遣数人诛之,却有去无回。

后有传闻道,该人平时藏于某处峡谷之中,但凡靠近谷底,便能耳闻直达天听的幽幽琴音,可若一旦闯入幻境之中,唯有死路一条。仙琴魔音,以音律杀人,更胜剑意。不知不觉,江湖人给他起了个称呼,闻者丧胆,是为……

幽谷绝弦。




07.


幽谷来到不省人事的灰发男人面前,看对方眼皮不安稳地颤动──既然剑魔都发话,让他来绘卷看管那样“小东西”,败在他手上的人,自然也由他掌生握死。

“呵。”

轻轻拨动琴弦,铮铮然,在无名山巅由水墨交织成的树林间嗡鸣。

在时骤时缓的曲乐中,幽谷低声问道:“视我为主,从我之令,我问你答,有疑义么?”

“没……有。”昏迷中的人含糊地吐出二字。

“为何入卷?”

“不、不能让能维系剑境的东西继续存在,那会破坏……”男人干哑地答道,却在句末生生截住了话尾,眉头愈加紧蹙,似极为痛苦地咬牙。

哦?真不愧是腐朽木剑么?

琴逢对手,幽谷不自觉加深笑容。琴音更加柔和,似吐着舌信的毒蟒,蜿蜒过昏迷的男人耳畔,使他呼吸再度渐趋平缓,陷入更深的沉睡中。

“我一直等着你们,而你,想要做什么?”

“复活……剑魔……它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在这世上──”宛如梦呓一般,男人喃喃道,“它不是剑,它就是主人……”

暗光自那双血红眼褚中惊掠儿过,幽谷不自觉更放柔了嗓音道:“谁?你口的‘它’是谁?不须畏惧,说出来后一切都会解脱。”

“它是,它是──老五,不能让老五知道这件事……”一直躺在地上的男人突然开始剧烈挣扎,似顶着千钧之力要起身,“绝不能让他想起这件事,他不用知道,就这样踏上引魂阵内,剑魔就能回来。”

幽谷微笑:“‘老五’……你是指‘无剑’么?”

这句话彷佛一柄利刃划过脊梁,挣扎中的男人倏然委顿于地,浓密灰发掩去他的神色,徒留起伏的喘息。虽未明说,可答案已不言而喻。

“我很好奇,我最初看到的‘他’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幽谷直起身,方才停顿的乐曲再度响起。“剑魔到底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透过木剑的梦,幽谷看见一个青年,一袭黑衫,厚重黑布掩去了双眼,徒留微弯的嘴角,站在剑魔身后──不似普通剑魂,他敛去一身煞气,丰富面上表情,摇身一变,成了带着书卷气、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温文地自称“无剑”。

“不知道。”一改前面含糊的态度,意识仍尚未清醒的男子飞快接道。

“谎言。”

“不知道。”纵算乐曲如何加速、如何逼迫,男人却未曾改过答案。“没人知道剑魔对老五做了什么……从我认识他的时候起,他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幽谷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嘴角笑纹渐深:“既然你不愿意全部说实话,那就由我来说罢。你只要负责答是非就好……”他顿了顿,轻声问道,“‘无剑’本非剑,是不?”

剑境内所有的剑魂,都依凭剑体而生。利刃历经血气而开光,纵算腐朽木剑也有其实物,就连他幽谷箜篌,在当年那个浸润了鲜血的夜晚命悬一线,同是依凭怀里的琴才活了下来──琴在人在,琴毁人亡。其实,他老早就已经脱离“人”的行列。

“剑魔曾道‘无剑胜有剑’,那么两手空空、手无寸铁的独孤求败,又从何来的武器?”幽谷微微侧过头,抚过箜篌断裂处──与他颈上的伤痕,实际处于同一个位置。“其名为‘无’,本该空无一物,又从何来的‘剑’?”

木剑顿了顿,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问题就来了。”幽谷微笑,“若无本体之剑,那么现在这个‘无剑’,到底是什么东西?”

木剑不语。

“剑魔曾说我他最后一柄剑有几分相似。朽木枯枝可为剑,琴音亦可为剑。旨不在刀锋之凌厉,亦非兵器轻重大小之别,有形之物最终乘载得不过皆‘杀意’与‘剑气’……故我猜,那个东西,乃是由剑魔的最后一缕‘剑气’所炼化而成,对不?”

无剑本非剑,它就是剑魔的杀意。




08.

“五剑之境,乃独孤求败剑气充沛至顶峰时,以其剑意开辟而成。刀剑亦有魂,因而得以寄宿剑境,然而,却从最开始就存于剑境之中……”幽谷垂下眼帘,想起入绘卷前的那惊鸿一瞥,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这整个世界最核心的部分,但他还有一件事不能理解:“既然非剑无魂,那么,‘无剑’只可能是剑境的一部分。

灰发男人一动不动,不摇头,不颔首。

咣!

幽谷一弹弦,琴音似喝,嗓音如歌:“告诉我,为什么会拥有了意识?”

那是所有武林之人所追寻的终点,无招胜有招。无剑非剑,它就是剑魔最后一重武学境界,而不该名列五剑之中。

“它本该无心无情,无性无貌,心无旁鹜,单单跟着‘获得它的人’──然而这个比任何一把刀剑都还要危险的东西,如今却有了喜怒哀乐、有了欢喜憎恶,甚至有了‘人’的样子。剑魔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多年,我总是想不明白。”

幽谷低低笑起来,恍如在老宅的最后一夜,近乎癫狂地笑。

“木剑,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拥有一双鲜红眼褚的男人注视着那人。知州之子早在很多很多年前的夜晚就死了,只余幽谷箜篌这个在谷底徘徊的幽魂。“你觉得,你口中的‘老五’,你曾经最重视的兄弟,那个‘无剑’,是个人,还只是个用来唤回剑魔的钥?”

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嫡母,父亲,大哥,我对你们而言,是个人,还是只是个让你们换来毕生所欲的物品?

倏然,一片飞叶割断了那根绷紧的弦,幽谷一惊,险险退开,却见木剑飞快自拍双耳,竟是封住了耳前三穴,自毁听力。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男人的嗓子显得古怪而沙哑,却隐隐带上嘲讽之意:“幽谷箜篌,今日是我木剑小觑了你,可你问我为何这么做,为何贪婪,而你又何尝不是?”他缓了缓,站直了身子,在浓密林木间,挡出一片灰暗的阴影,“说了那么多,你不过问我一个你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因为不管是腐朽木剑,还是他的家人,早在最初就作下抉择。

“你如果想要无剑,那就试着去唤醒他吧。”男人自地上捡起枯枝,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心脉。“老五他……不,无剑,本该就不应存在。它就是剑魔,剑魔就是它。从来不要后悔你作出的选择。”

至此,木剑的身影彻底消散,徒留一句不晓得是说给自己听,亦或说给旁人听的句尾。

幽谷审视自己断去的琴弦,感觉颈侧温热的液体缓缓淌下──伸手一摸,一手血,怕是方才木剑起身时摘叶为刀,虽他闪了过去,却仍为叶锋所带之凌厉杀意所伤。

该说真不愧是木剑么?

幽谷无声笑了笑。这绘卷,易进难出,战败唯“死”是出口。若为画中人所杀,魂飞魄散;若由自己了结自己性命,却能从这隐者长卷中出去。想来木剑也是做足准备才魂入绘卷……更何况,看对方最后对自己下手的狠劲,幽谷不得不承认这人是有点本事。

“无剑……吗?”

他越来越好奇了,好奇到想把它留下,想看看它如果想起自己最初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为什么呢?

“大概,只是有些同病相怜罢了。”




00.

 

乌衣青年缓缓睁开眼,摸摸蒙在眼上的布。

(今日为你系上这布巾,只望你以心眼看人待事,看清楚这个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谁?谁在说话?

(我这辈子只做错一件事……求败,却也求了错。)

方起身,脑内一阵剧痛,逼得他又躺回去,呆望着青空,却在恍惚间看见灰云密布的天,有谁追在他后头……“喂,你还好么?”视野中映入一张脸,几缕发丝垂下落在他脸上,有些痒意。“你是谁?”

青年隔层布,“看”着那张脸,微微歪了歪脑袋:“你又是谁?”

“我是绿竹,绿竹棒,同时也是闻名遐迩的丐帮圣物。总之,不是个恶人。”棕发青年也跟着歪了歪脑袋,“你呢?我从你身上的服饰认不出来你是哪一派的家伙。”

“哪一派?”

“例如全真教啊,那些家伙身上的服饰倒挺好认的。”

“全真?丐帮?你在说什么?”黑衣青年在对方搀扶下终于坐起身,“这里是……?”

“估计是冰火岛。前几日我被人袭击,醒来后就在这儿,四处走了走,只发现你。”绿竹皱了皱眉,“你看不见?”

“不……看得见。”青年道。

“那为何还要蒙块布在脸上?岂不闷着?”说着说着绿竹就想伸手去碰,却被躲了过去。

“不了,不碍事。”青年笑道,唯一裸露的嘴唇拉开一道弧度,“所以你方才究竟在说什么?”

绿竹错愕:“不会吧?你真都不知?”

“我该知道么?”青年不解道。

“……我到底捡到什么啊……”低低咕哝一句,不等青年反应,绿竹紧接着开口:“别告诉我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青年仰头想了想:“唔……好像真是如此?”

“……我都想夸一句我真是未卜先知。”棕发青年叹了口气,旋即笑出声:“那也该有个称呼吧,我总不能‘喂’来‘欸’去地喊你。”

“称呼啊……”青年看着飞越天际的候鸟,不自觉出神,“老五……五……无?好像有人曾用这个名字喊过我,但我记不清了。”记忆散落一地,拼也拼凑不齐。

倏然,无数刀剑竖于地的画面闯入脑中。

青年不自觉喊道:“有剑!”

“有剑?”绿竹一脸古怪,“这是什么鬼名字?”

“不不不,”蒙眼青年连忙摆手,“我叫无剑……也许。”

“……算了。有剑无剑都好,无剑就无剑罢。”自称绿竹的青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冰渣草屑,对坐在地上的人伸出手,笑得如冬阳熙和:“我们先一块离开这儿,兄弟。”

兄弟。

无剑因为这称呼抬起头,尔后握住那只手,亦如交付他的信任。

  

-Fin-



【补充】


大概有人要问怎么很突兀地停在这里了(笑cry)

实际上,这篇还是幽谷中心,原本要写老无的眼睛,写着写着,却把整个梦间集的主线故事架构都拟定好了(眼神死)

最初的出发点是:想写幽谷的故事。

写着写着,我却发现幽谷其实是个很厌世的人(无误),他最想抹去的是自己的存在,厌恶所有活物,可是他对无剑情有独钟。这里的「情有独钟」要怎么解释可以个解其意,但他确实对无剑最感兴趣。瞥除恋爱,随着我整个故事大背景构思完成,我家无剑的角色定位居然非常立体起来,同时也顺理成章解释了为何幽谷对他这么感兴趣。

虽然知道大家可能不太想看解谜故事(笑)但这篇变成很像【序章】的存在(搔头)

我的世界观完善后,官方小说也发布了,追到今天,我确定会变成俩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因此就当我写来自娱自乐【。】

幽谷的小脑洞填完后,我大概会正式开始写从我家老无视点出发的另类「无剑之章」,也不会如同官方小说那样巨细靡遗,毕竟人家还是官方,我只是个脑补的同人er。

可以说是,这是吸管版的,依附官方主线剧情而生的【正剧向】内容。

其实在此之前我写的短片篇,包含:

〈坐看云起时〉

〈浮生与无剑的脑洞〉

〈把酒夜话〉

〈花落人不散〉

全部内容都有关联与提示,而幽谷篇,是开启正式内容的重要关键(?)

当然,在新坑会一一揭漏我家无剑的身世之谜(恩?)

此外,额外预告,已经着手搞起我家老无的正式人设。

新坑会继续在论坛开连载的,先谢谢总是给我留言的大家,还有Lofter点了喜欢和推荐的你们(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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