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槙】It Started in a Garden

*狡槙合誌《樂園》內文

*涉及第一季全部劇情

*無關小說《沒有名字的怪物》

*其實現在回頭看很羞恥play……按你胃(。)

————

  

 

一切都是從那裡開始。


 

嫉妒(上)

 

「我有罪。」

「是我殺害那兩個人。」

「那是一個……那是一個,陸地上的孤島。或許人們會說那是『工作』,但對我而言,我想,那是『服刑』吧。」

「每一日每一日,都在重複相同的事。雖然製作機器人已經全部機械化,但最後的檢查依然要由人來執行。我們每一天在做的事情都是相同的,起床、漱洗,用過早飯,在一樓大廳集合,訓示,早晨健康管理,工作,中飯,午休時間,工作,晚飯,統一運動活動,短暫的自由活動,熄燈。我對這樣的生活早就已經──」

「對,就像坐牢一樣。」

「但還是有差別,什麼差別?很簡單不是嗎,就算在監獄裡,也有上下階層之分,更何況在那樣的地方。大家的工作壓力都大,每個人過的生活都相同,家人也不會對我們抱持別的期望,若是被辭退就等於人生沒有其餘出路,只會被安排去冷門的部門工作直到可以領退休金的年紀……無處可洩的壓力,我也懂,我當然懂──我當然懂啊!」

「但是你們又懂什麼?坐領高薪,享受他人敬仰,你們又懂什麼!我也是他們的同事,和他們同期進來的員工!我也是人!我也和他們一樣擁有生活的權力!他們憑什麼這樣對我!憑什麼!」

「憑什麼我就要任人踹打,憑什麼我的父母要被人恥笑,憑什麼我就活該矮一層成為被辱罵的存在,憑什麼我只能在廁所吃飯,憑什麼我連床都沒有,憑什麼我連一點隱私都沒有,憑什麼你說他們都沒有錯,憑什麼被逮捕的不是他們而是我,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所以,他們都該死。」

「我只是,比你們先給予他們制裁而已。」

 

金源祐治就此沉默。

狡嚙慎也打開門走出去,看著在外頭同樣沉默的宜野座。「這樣,就算都結束了吧?口供和證據,都齊了。」

宜野座調出方才的影音紀錄:「都齊了。不過,這也算是一種『自白書』吧。」

「自白……嗎?」狡嚙喃喃自語,「我倒是覺得,他想說很久了呢。比起自白,反而像是山洪暴發般,儲蓄已久的東西終於宣洩出來,我們只是不巧站在洩洪的堤壩前而已……如果有人可以提早聽他說這些話,或許這些事就不會發生了。」

「又說這種話嗎?對方可是殺人犯啊,你這種溫柔只會顯得多餘。」

「嘛。」狡嚙聳聳肩,敷衍掉這個話題。「是說,之前那個案子也結了吧?」

「管卷宣昭?」

「對,那個老頭。」

「已經定案了。」宜野座的桌面總是乾淨,很快地找出那一疊檢驗書扔到狡嚙懷裡。「最後定案意外身亡。可惜了,曾經是農林省一代堂堂研究司長,最後居然因為在家中不慎跌倒,又恰好重擊在頭部。不過唐之杜說本來還有救,因為沒有人照顧,更是住在高級別墅區,壓根沒人知道他發生什麼事,最後活生生拖到死亡。」

「哼,家中擺得東西可奢侈了,應該也摸了不少錢吧。」狡嚙看著照片中的家中陳設,忍不住笑了笑。

「誰知道,反正現在也死無對證。上面也沒有要追究的意思。」宜野座坐回位置上,打開電腦。「不過你還要在我這裡摸魚打混到什麼時候,狡嚙?你手上還有報告書要寫吧,這起八王子機器人工廠是你負責的,我可不會幫忙……不過,幸好不是什麼太棘手的案件。」

「是啊,當事人意外的配合──」

「出大事了,小狡!」辦公室的門被人驟然撞開,縢秀星難得驚慌的臉出現在門後。「八王子那個,是你負責的吧?」

「啊?」狡嚙抬頭看著他同事。

「剛剛,八王子公司又死人了,而且重點是……」

秀星給他們看了一段監視視頻,下午一點二十四分。

「……殺人的這個,是你才收押的金原祐治,沒錯吧?」

 

那個是,最糟糕的一天。

 



嫉妒(下)

 

「到底是怎麼回事!」

眼前屏幕上分別撥放兩個不同的影片,一個是金原祐治坐在收押室裡頭沉默不語的場景,一個是金原祐治公開在公司殺人的畫面。

下午一點二十四分,同一個時間,不同地點。

狡嚙的臉一片空白:「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證據就在這裡!」宜野座拍桌而起。「現在不是在這裡說不可能的時候,你的嫌疑人不是還坐在裡頭嗎?直接去找他問話!」

然而,問完話,似乎反倒顯得更撲朔迷離。

一開始,金原祐治非常驚恐。

「那不是我!我一直坐在這裡!我還能做什麼!」

「你該不會有共犯但隱匿不提吧?」狡嚙現在非常想掐死眼前的犯人。他才逮捕一個,外面又發生一起,若是傳到媒體耳朵裡還不知道會被寫成什麼樣子,再過三個小時落下來的就會是成山的悔過書和質問。

「我沒有!我沒有!」金原歇斯底里地大叫。狡嚙拿出那段影片讓他看了一次,一開始金原還嚷嚷著什麼,但隨著時間流逝卻漸漸安靜下來:「……我認識他。」

「你當然認識他,這是你的臉。」不應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但狡嚙有股隱然怒火難以抒發。

「不……我是說,我認識被殺的這個人。這是鹽山……真的是鹽山。」金原湊近屏幕,瞇著眼,不一會兒轉而哈哈大笑起來,「鹽山大輔!你活該!你活該被殺!真痛快!……真是痛快!『我』真是做的太好了!」

「喂!所以這到底是誰?」

金原祐治抬起頭,眼神迷離,嘴角帶著愉快的笑容:「這當然是我啦!如果沒有被你們抓住,我下一個就是要殺這個傢伙……鹽山,鹽山大輔,就是他連晚上都不讓我睡,有一次……有一次,還試圖侵犯我。」

「你們不知道吧,被按在床上,一群人試圖脫光你衣服,嘲笑你的身材,嘲笑你的反應……所以他們都該死。太好了,『我』還是辦到了,終於把他們全部殺光了,這下子他們誰也不能再朝我下手……」

狡嚙轉過頭,看見宜野座在外頭對他搖搖頭。

他再度打開門走出去。

「心跳和面部表情沒有任何問題,他沒有說謊。」宜野座放大金原的面孔。「他最開始的吃驚和恐懼都是真的,只是到後來精神已經開始崩潰,所以……」他眉頭只差沒打個結。「剛才,縢那傢伙已經幫你把最新的資料送來了,等你趕去現場。」

狡嚙慎也看著熱騰騰的一線法醫報告。

「……媽的!」

 

最近,「幽靈殺手」成為燙手可炙的議題。

「金原祐治沒有兄弟,他家只有這一個獨子。不要提什麼人際往來了,在那種公司,連手機和網絡都沒有的世界,只能用公司提供的電話,每次通話都有留下通話紀錄,他只會打回家,到後期,更是一通電話都沒打過。」

「共犯的可能性?」

「不排除,但可能性很低。一來是金原祐治沒有任何聯繫管道,二來在那間公司也沒有任何『同伴』可言,每個都找來問過話,每個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更別提,兇案發生期間,是中午用餐時間,除了被『金原祐治』給約出去的鹽山大輔,其他人都在食堂,監視錄影器也拍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有鐵打的不在場證明。」

「家人?」

「撇除如何進出公司的疑問,當時母親正在工作,人證物證比山高;父親雖然正好外出,但沿途行經便利商店,以及在街上遇到的鄰居友人,全部的人證都沒問題,外出和回去時間也不足以讓他趕到公司再趕回去,街頭監視器也確實有拍到他的身影,毫無破綻。」

太多疑點,太多不合理之處,讓這起原本被宜野座說「不是很棘手」的案件,瞬間上升到「與其說棘手不如說靈異」的程度。

就算警方極力封鎖,但還是有些風言風語飄出去。有人說這是那間公司太不人道,於是有鬼代替殺人了;有些人說,這是金原祐治靈魂出竅去殺人了,所以才會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也有人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這是警方不力,壓根逮錯人還不承認。但,共通影響是,社會的安定氣息微微不穩起來。

「可惡。」

狡嚙把菸捻熄在桌上。

他眼前擺著的是新的「金原祐治」殺人現場。不似前幾次隱晦地行兇,小心翼翼擦拭淨所有血跡和指紋,這次的現場猶如要大聲告訴世人:「殺人的就是金原祐治!」一般,現場鮮血四濺,死者鹽山大輔身中十三刀,有些甚至可見骨,幾乎遭到分屍。兇刀就被丟棄在現場,而刀柄上的指紋──正是金原祐治本人。

嘲笑著所有人的理性,告訴世界:這就是一樁不應該存在的犯罪。

而金原祐治在鹽山大輔遇害後,異常配合警方的調查行動,像是拔除了最後一絲怨恨,溫馴地接受一切盤查,甚至有些殘酷的拷問。

狡嚙看著他逮捕回來的金原祐治本人,調出他最後一次質問的紀錄。他的回答內容沒什麼不同,只能說這個人要不就嘴巴夠緊,要不就真的什麼都不知情。而按照狡嚙身為刑警的直覺,金原祐治沒有撒謊。

「……嗯?」

他發現屏幕上的金原祐治嘴唇快速開闔,似乎在小聲喃喃自語什麼。

狡嚙戴上耳機把音量調至最大,終於捕捉到那個細微的聲音:「好想再吃一次……好想再吃一次……」

不一會兒,帶著他的刑警也發現他在自言自語,盤問後,金原野祐治只是反覆說著「好想吃」「好好吃」等言論,惹得一旁的刑警皺起眉頭,看上去甚是不耐煩的模樣。

也許是餓了還是怎麼回事……狡嚙跟著皺眉,但很快又鬆開,心想確實是不重要的談話,所以他們沒寫進紀錄裡也是正常的。

狡嚙向後把自己埋進椅子裡,看著征陸走進來。

「你也是運氣不好啊,狡。」他們的頭頂上司把一疊紙放到他腦袋上。「這件事已經被上面暫時壓下來了。案情本身不合常理,大家心知肚明……」征陸欲言又止,最後嘆口氣,「你別再查了,這是上面的意思。」

狡嚙把那疊報告拿下來,發現是新的檔案。「所以要用『靈異事件』結案嗎?」

征陸大叔拿起他桌上四散的照片與報告:「反正今原祐治也被收進監獄裡,雖然案件沒有破解,但明擺著的『兇手』我們已經逮到了。指紋,血跡,毛髮,所有生物檢驗的報告都躺在這裡,第三次殺人的還是金原祐治,就算別人想找你麻煩都沒藉口。」

「但願這樣就好了……」狡嚙喃喃自語。

「對了,這小子,」征陸彈了彈報告,「他進去之後就一直在說好想吃好想吃,你有沒有什麼頭緒?他那個狀態我們也很棘手啊。」

狡嚙搖搖頭。

征陸嘆了口氣:「他那個樣子,已經不行了。我看過太多,因為承受不了而發瘋的人……這讓我聯想到一部很老的電影,《Johnny Mnemonic》[1],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

狡嚙又搖搖頭。

「那是當年很有名的科幻片。在某個未來,不再有記憶體啊硬碟啊這些多餘的設備,人們直接將資料裝進『人腦』來運輸──不是背誦,而是就像把程式寫進電腦中,把要傳輸的資料傳進腦子裡。」

「男主角就是這麼一個搬運工。然而人腦的記憶容量雖然遠超乎現行所有記憶體,但還是會被其他的東西佔據,例如我們的生活,親人的名字,過去的記憶,這些都是『殘留檔案』。男主角為了能夠裝載更多資料,於是選擇暫時移出這些原本的『殘留檔案』,讓自己成為一個『行動硬碟』,裝入非常龐大的數據。」

「過於龐大的數據佔據了腦子,男主忘了家人,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身分,只記得要傳輸的地點。同時,成為其他集團公司的目標,誰都希望把他搶過來,奪取他腦中的數據。」

「然而,人腦也是有限制的。由於男主超出他所能負擔的範圍,如果不在時限內把這些資料取出來,他的大腦即將因為超出負荷而發瘋。因此,他陷入被追殺,又必須在時限內將資料帶抵目的地的困境。」

狡嚙頗感興趣:「後來呢?」

「後來?你自己去看電影吧。」大叔收走他桌上有關金原祐治的所有報告,「小夥子,故事的結局都要自己去看,遠比從別人口中聽說,來得有趣太多。」

征陸擺擺手,消失在門那一頭。

延續的怨恨,承受過載的大腦。把這一切灌輸給他的又是誰?

在現行的社會規範下,欺侮金原的人,就算被帶上警局,也只會落得小罪名,不會有太過份的處罰,了不起關幾個月就出去了。在這樣的體制,那樣的公司之中,金原是所有人發洩壓力的目標,弱者自然淪為眾矢之的。

排擠沒有罪,霸凌只是一種精神之惡,可以說金原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受害者──這是法律有錯,還是人類有錯?

狡嚙又點起一支菸,看著煙霧裊散。

「……可惡。」



 

暴食(上)

 

「我有罪。」

「是我殺了那兩個人。」

「但他們是『它們』,不管是Talisman也好,Melancholia也罷,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的人!它們都擁有屬於自己的完美性格!你們這群從來不深入去理解社群的人怎麼會理解呢?不要拿那些愚鈍之人才會有的藉口說那都是虛擬的。它們完美的拯救了許多人,也拯救了我。更是無數人的生活重心。」

「我早就什麼都不是了,是他們賦予我新生。」

「空白的人生,被質疑什麼事都做不好,也應徵不到新的工作。父母早早就丟下我,親戚也不要我,我的人生,是被世界遺棄的。不知道擺什麼面孔去面對世界,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表情去接待他人,在那樣的絕望裡,我……曾經想放棄生命。」

「是Melancholia對我伸出援手,將我從那一片一無是處的泥潦拉出來,讓我找到人生活下去的意義──是啊,我就該為了它們而活。在網路上,是多麼自在,有那麼多人喜歡它們、愛著它們,如我一般仰賴著它們的溫柔與領導。所有人都知道它們是偶像,它們是完美的化身……」

「然而這些人,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葉山公彥用Talisman的形象去做了Talisman不會做的事。他試圖褻瀆我們所有人的偶像,所以我把他殺了,將Talisman從他手上解放出來,然而你們又毀滅了它。Melancholia也是相同的,時任雄一那個臭小子只是把它當成一種遊戲,不想要的時候就丟棄,卻不知道Melancholia是有生命的!」

「我只是,讓它們繼續維持它們的完美罷了。」

「你們這些只會坐辦公桌椅、坐吃薪水的豬,絕對不懂對我而言它們到底有多重要。你們不懂對於其他人它們都是必須的,你們不懂它們為人們的生活帶來多少慰藉,你們不懂它們解救多少迷途徬徨的靈魂,你們不懂那種受到萬人景仰的崇高,你們不懂在『那個世界』,解放固有的自我是多麼的快樂。所以你們也不懂當它們受到褻瀆時有多麼讓人憤怒!你們什麼都不懂!」

「所以,他們都該死。」

「我只是,比你們先給予他們制裁而已。」

 

御堂將剛拒絕繼續發言。

「毛骨悚然啊,這傢伙。」縢秀星咬著筆頭,盯著螢幕上虛無的Avatar(虛擬幻象),進去和犯人談話的宜野座就算只是虛擬角色也顯得很焦慮。「明明就在收押室裡頭,但是不用Avatar就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不如這麼說,只有成為虛擬角色的時候,他才是完整的『人』嗎?」

「不。只是因為角色失敗[2],所以才去扮演他人的角色。所以你可以這樣說,摘下那頂VR 的是他,戴著那頂VR成為Talisman和Melancholia的也是他。但是因為過度沉迷於虛擬世界,導致自己原本的角色已經完全無法執行,所以『御堂將剛』這個人,本身的特質就是『畏縮而不敢言語』罷了。」

「那是什麼?」

「社會角色理論。」狡嚙呼出一口菸,「你當時沒有好好上課嗎?社會心理學[3]。」

「才沒有呢!那種無聊的東西。」秀星嚷嚷著,恰好宜野座取下VR 從裡面走出來:「剛才的內容都錄下來了吧?」

「一言一行,全部都在裡面的喔。」秀星笑著敲了敲主機。

「戴著這東西,可怪不自在的。」宜野座大大吁了一口氣,「總覺得沒辦法進入狀況,要嚴肅以對也很困難。」

他朝旁邊招招手,有人進去把御堂將剛帶走。

狡嚙忍不住笑了:「因為『盤問』的形象,似乎就是坐在陰暗的小房間,充滿肅殺氣氛的去質問,給犯人造成心理壓力,同時塑造警方嚴正的形象。但是虛擬實境就完全破壞了這個既有原則,所以執行就困難起來。」

「人類是被環境造就的啊,那麼誰造就了他呢?」

狡嚙看著垂堂喪氣被拉走的御堂將剛,一名用極為兇殘手段殺害兩個人的兇手,此刻眼神卻顯得分外迷茫,像是連靈魂都缺了一角。

「啊──真是的~小狡可以去念哲學系了,為什麼還要來報考警方呢。」秀星取走拷貝後的檔案,一邊玩著隨身硬碟一邊抱怨著。「明明頭腦很好,長得也不錯呀,交通課的女孩子好多想跟我要你的手機號碼呢,讓人羨慕的要死。」

「你不是今天晚上才被人約走嗎?」狡嚙哼了哼。

「但是我也想要被一群女孩子包圍呀,可愛的妹妹們,多好!」隨著秀星走遠,聲音也漸小。宜野座朝著遠去的同事翻個白眼,然後撇了狡嚙一眼,輕輕咳了聲:「不過,今天也謝謝你幫了個大忙……御堂原本一直不開口,把整個進度都耽擱下來。」

「沒什麼。」狡嚙擺擺手,「只是從報告上推測的而已,果然是這一種類型。」

「不過,你那些東西是從哪裡學的?」

「嗯?我們不是一起上課嗎,就是那個……那個……」名字到了嘴邊,狡嚙卻突然忘了。

「沒有啊,我沒和你一起上過這種課吧。」宜野座狐疑的看著他。

「不,我確實有記憶,當時是在視聽教室,老師就是那個很有名的……」咦?

狡嚙腦中一片空白,似乎連一同上課的記憶都模糊起來。他明明記得他們一起上過課的,而且當刑警不是都要有專業的訓練嗎?這種東西在他記憶中都是很簡單的、很清晰的,就像烙印在骨子裡的……

「小狡,剛剛接到報案,疑似失蹤。」此時恰好秀星又開門探進頭來。

「啊,好。」

思緒一下被打斷,狡嚙也沒有去思考過去曾經一起上過哪個老師的課的心情。

「一起去?」宜野座看著他。

「走吧。」

 

「管原昭子……」狡嚙看著名單上的人,「這也是一個虛擬社群的群主?」

「嗯。她父母說她經營社群有不少獲利,所以之前就乾脆辭職,專心經營網絡社群,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但是這三天都連絡不上,據粉絲證實,她也沒在她的社群出沒,大家都很擔心發生什麼事,最後決定報案。」

「該不會只是出去旅遊了?」

「她父母說如果管原要出遠門,都會事先報備給他們知道,不會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

狡嚙皺緊了眉頭,和宜野座一起來到管原昭子的公寓前。

「請問管原小姐在家嗎?我們是警察,麻煩您出來讓我們詢問幾件事。」

沒有人回應。

「管原小姐?」宜野座又喊了一次。

狡嚙看了看窗戶:「宜野,情況不太妙,我聞到血的味道。」

「可是門──」

狡嚙直接伸手打開大門。完全沒有上鎖。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混著腐臭撲面而來,他們立刻打開燈。客廳乾淨沒有打鬥痕跡,房間無人,最後在浴室的浴缸裡找到一名女性的屍體……不如說,女性的碎屍塊,還有多把被棄置的兇刀與器具。

宜野座摀著口鼻退了出去。

狡嚙戴上手套,在不移動任何東西的情況下先做第一次檢查與拍照。正當他搜查到一半的時候,聽見宜野座在玄關喊他的名字。

「怎麼?」

「──又來了。」宜野座鐵青著臉。

「什麼?」

宜野座調出前天管原昭子家門口監視錄影的畫面。

御堂將剛的臉出現在他們面前。

「幽靈殺手。」

 



暴食(下)

 

現場立刻被封鎖。

媒體並沒有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般圍過來,反而異常乖順地待在封鎖線外圍,報導被警方放出去的簡略消息。

這幾日一直都被關在獄中的御堂將剛一臉寬慰。

「管原昭子?Spooky Boogie?哈!那女人終於死了,這樣Spooky Boogie終於解放──然而,我並不在那裡。想必,殺死她的就是Spooky Boogie吧,畢竟她這樣褻瀆這樣完美的角色,如果到我手上,我一定會好好的經營它,讓它更加完美。」

「你們還不懂嗎?這是天怒。」

「我知道它們都在感謝我,這世界上最懂我的就只有它們了。最能證明我存在的人們,這樣子Melancholia、Talisman、Spooky Boogie都是屬於我的。我的夢想終於實現,它們是誰都不能奪走的──」

磅。

狡嚙砰然關上門。他取下VR,走出來,還看到留在虛擬世界中的御堂將剛還在興奮的自言自語。他切換著Melancholia、Talisman、Spooky Boogie三種形象對自己說些鼓勵的話,越聽越讓人不忍繼續聽下去,最後狡嚙一拳捶關了電源。

收押室裡傳來一聲淒厲的哀嚎。

「還給我!把它們還給我!那些都是──」

「和金原祐治的情況是一樣的。」狡嚙看著宜野座。「我們那天看到的是御堂將剛,但這邊這個也是御堂將剛,他們都是一樣的。」

延續的殺意,難以根除的沉迷。

御堂將剛已經分不清哪裡是虛擬,哪裡才是現實。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狡嚙煩躁的揉亂一頭黑髮,叼著的菸被他咬得一塌糊塗。「這樣子就已經是第二起了。一旦不是個例,意味著要不就是一個龐大的預謀,要不就是我們所有人都嗑了藥才出現集體幻覺。」

最近「幽靈殺手」的傳說喧囂直上,連警局的同事都惶惶不安。這已經超出科學常理,撼動了他們的世界。人人都在討論到底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就連鑑識組都束手無策──畢竟,所有遺落在現場的證據都顯示,殺人的是「御堂將剛」。

獄警進來,示意要將御堂將剛帶走。

狡嚙點點頭。

他和宜野座沉默的注視御堂被迫取下VR,那一刻他像是換了一個人,變得沉默、陰鬱,不知道在喃喃自語什麼,腳步踉蹌地隨著獄警而走。他們目送他到門邊,沒想到即將邁出去那一瞬間,御堂卻回過頭來:「你知道嗎?」

他雙眼直勾勾望著狡嚙。

「什麼?」

「那個東西的滋味。好吃的、美味的,會讓人忍不住去一嚐再嚐的……」

「你在說什麼?」狡嚙完全摸不著頭緒。吃的?

御堂停下腳步,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失望地笑了:「原來如此。你也沒吃過。」

然後他被帶走了。

「你吃過什麼東西?」宜野座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我怎麼知道?」這是狡嚙第二次回答相同的答案。似乎遇到這個案子後,他迷惘的次數變多了,連帶對自身也產生了懷疑。「不過,說到吃的,金原祐治在獄中也一直喃喃自語什麼東西很好吃。難不成……他們都有服藥?」

宜野座卻搖搖頭。「御堂不提,金原祐治所有飲食都是由公司控管,外來食品禁止攜帶,要服用毒品或是藥物都不太可能。」

狡嚙心事重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想找點什麼東西來分散注意力,卻因為桌上太過雜亂,要翻東西沒翻成,還碰倒了一疊書。

一本書掉在他面前:《田園之死》[4]。

「現代,虛構與現實並非二元性的對立,恰恰兩者是難捨難分又緊密相連的。」[5]──作者寺山修司曾經這樣寫道。狡嚙有一陣子研究過他的書,連同電影都被他一同挖掘出來。《田園之死》也被拍成了電影,最後一幕是電影拍攝場景的牆壁倒下,後背就是東京人來人往的街頭,許多不明白的路人或驚訝或奇怪地望著突然冒出來的這些演員,卻不知道自己也成為一部電影中的「演員」。

突破了某種固有觀念,打破「戲劇是戲劇,現實是現實」的原則。

演員其實就是現實中某個人的代理人,或者說替身,而戲劇本身就具有現實世界的「真實性」,或者稱之為「靈魂」。這正如世界上的每個人,在不同的場合都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猶如莎士比亞所說:「全世界是一個舞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演員,他們各有自己的進口與出口,一個人在一生中扮演許多角色。」[6]

御堂將剛,已經分不清楚自我,但是,是誰打破那一層牆壁,將他心中模糊不清的界線徹底打破進而合成為一?

「……狡……」

狡嚙總覺得自己好像摸到一點頭緒,但很快就被打斷了。

「……狡嚙!」

一個重量直接降落在他頭上。

他抬起頭,看見宜野座居高臨下的臉,正是他把一本書敲在他頭上把他打回神。

狡嚙摸了摸頭頂:「不得不說,喜歡拿東西往人頭上放這一點,你和老爹真是像得不得了啊,宜野。」他把那本書拿下來,「做什麼?」

宜野座因為他這句話而皺起眉頭。「剛才上面的結論已經下來了,這件案子我們不用再經手,反正御堂將剛已經收押了,不管怎麼說案件都已經解決。」

又是同樣的處理方式?

狡嚙皺眉。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狡嚙望向他的同事。

「沒什麼好奇怪的。」宜野座頭也不回,「我們只是按照該有的方式辦案而已,一如我們被賦予的『警察』的角色。」


 


怠惰(上)

 

「我有罪。」

「我的父親,有罪;所以我只是替父親,償債。」

「我的父親是一名藝術家,完美的藝術家。雖然他本身是個一絲不苟的人,但他一直深信,人類因為流淚而學會歡笑,因為痛楚學到舒暢,因為失去所以感受獲得。透過扭曲的觀感,才能直觀的感受到何謂『樂園』,這是我從小就耳濡目染的。我最最最喜歡的,就是父親的畫作,讓我立志要成為能夠和父親一樣在畫作中乘載某種寓意的偉大藝術家。」

「然而,父親有這樣的能力,卻放棄了應該要有的責任,所以他有罪。」

「是我殺了他。」

「我沒有阻止他去做那些精神病的治療,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放棄他的職位與責任,淪落到只能仰賴儀器生存的廢人。在父親死後,我決定了,我要繼承父親的遺志,成為與他相同的偉大藝術家。一直看著少女的他,以及身為少女的我,我要將這段最美好的時光保留下來,製成獨一無上的作品。」

「先挑選出最好的材料,像是從一堆巨石中挑出最美的大理石,找到屬於自己的璞玉。我將被挑選後的少女的手腳切下,將她們美麗的頭顱剁下,必須乾淨俐落地,不帶一絲血腥,不破壞她們最純潔的美好。我又希望她們能像石雕作品一樣能夠長久保存,如同失去頭顱的勝利女神[7]依然高展雙翅,所以我將她們泡浸樹酯裡做成標本,將時間凝結在這一刻。」

「當少女的口中冒出鮮花,代表她們已經成熟,已經具備『痛苦的美』,能夠成為放出去展示的作品。」

「我希望人人都可以看到,這麼偉大的意涵。」

「父親,你看到了嗎?」

 

狡嚙毛骨悚然。

「那對你而言,你沒有殺人嗎?」

有著大而迷人雙眼的少女對他搧了搧纖長的眼睫:「是的,我殺了我的父親。」

「那兩個女孩子呢?」

「誰?」少女微微遲疑了一下,才漾出靜謐溫柔的笑容。「啊,你是說葛元沙月和山口昌美?她們確實是很好的素材,所以我希望讓她們成為藝術品的原石。想必,她們也一定很高興吧,捨棄原本不被關注、孤獨害怕的人生,成為富有教育思想與美的存在,猶如蛻殼而出的蝴蝶,改變那個醜陋的自己。」

已經不需要再問了。

狡嚙看著桌上的一疊罪證與照片,心裡卻驀然閃過一個念頭。

「……那麼,你原本挑中的『下一個素材』,是誰?」

原本一直蒼白著臉的少女突然抬起頭,「我以為,像你這樣醜陋的人,都會對這種事情無法理解。我們的對話,應該到這邊就結束了,不是嗎?」

「不,我只是很好奇,作為藝術家,你看中的,說不定是意外的美人。」

狡嚙無視身後窗外宜野座變得慌亂的眼神,只是靜靜看著眼前的荳蔻少女,王陵璃華子。

「果然是無趣的男人。」少女笑起來,不得不承認,縱使帶著鐐銬,清脆的笑聲配上她幽深的雙眼,顯得分外嫵媚及成熟。「但是你很有趣,因為你身上有『那個東西』的味道……和他很像。」

「和誰?」

王陵璃華子無視他的問題。「要我告訴你也可以,但是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讓我滿意的話,我就只和你說。」少女吐氣如蘭,「你對我的作品有什麼感想?」

狡嚙想了想,「我欣賞你繼承父親的理念,以『反思』作為出發點創作。但你的作品少了點東西……例如,原創性。」他調出被置於公開場合的每一具屍體,然後調出王陵牢一的畫作。「這邊是你父親的作品,另外這邊是你的作品,然而卻是同樣的構圖與思路,『繼承』與『創新』並非互相牴觸的因子,我想這就是你最缺乏的東西。」

「一個藝術家,應該一輩子都致力於突破自我。你說你的父親怠惰自己的職責,但你也沒有達成,反而往回頭路上走,搖搖晃晃地跟在父親的腳步後而已。若我是你的父親,會驕傲,但也會失落。」

王陵璃華子看了他許久。

「原來如此。」

少女彎起嘴角,露出一個落寞的微笑:「原來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被拋棄啊……」她抬起頭,「那麼,依照約定,我就把名字告訴你。如果你能創造出更特別的作品,請務必讓我看一看。」

被誰拋棄?父親嗎?

「很抱歉,」狡嚙站起身,「我只是個無趣的男人。」

 

「大久保葦歌與川原崎加賀美。」

狡嚙鬆了鬆領帶,「這是王陵璃華子原本預定的下兩個目標,但是她打算把她們兩個做成一個藝術品,標題是『友情』。」

「你問這個做什麼!」宜野座喝道。

「你不會想看一看嗎?」狡嚙看著他的同僚,露出狡滑的笑容。「『幽靈殺手』的真面目。」

 



怠惰(下)

 

最後定案的計畫,是宜野座直接監控在獄中的王陵璃華子,而狡嚙則是以保全身分進駐櫻霜學園,實際上暗地保護大久保及川原崎兩人。

「加賀美同學,請你唸一下這一段作者的註釋。」

「好的。」

少女稚嫩柔美的嗓音迴盪在泛著古老氣息的教室,在安靜的走廊上逸散,唯有老舊的風扇搖搖晃晃地嘎吱作響。名義上正在巡邏的狡嚙因為這個名字而駐足,最開始其實是想看清楚站立少女的模樣,卻因為對方逆光而視線模糊不清,反被聲音拉去了心神。

「像我的肉身一樣,我的著作最終有一天會死去。然而,對待死亡唯有逆來順受。我們願意接受這樣的想法,我們自己十年後與世長辭,我們的作品百年後壽終正寢。萬壽無疆對人和對作品,都是不可能的[8]。」

「謝謝加賀美同學,請坐。……是的,人們唯有拋開自己珍愛的東西,才能將其再次創造出來。作者認為人的生活只有在回憶中才能形成『真實的生活』,『回憶中的生活比當時當地的現實生活更為真實』;同時因為身患重疾而對生命有別致的定義……」

狡嚙微微恍神,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聽過這一段話。

──是哪裡……

噹。

響亮的下課鐘敲回他的神智,狡嚙站在門外向裡頭的人頷首,看著班導師略帶不安地走出來,與他走到較少學生出沒的角落。

「請問您是負責的刑警先生嗎?」

狡嚙快速出示自己的警證:「請您不用擔憂,僅僅因為從犯人口中悉知她的下個目標,才進行為期一周的觀察保護,一周後我們會自動撤離校園。期間也只會以保全身分在教室及宿舍外圍活動,並不會多加干涉學員生活。」

年輕的女導師明顯鬆一口氣,但仍然緊張地挽了挽鬢髮。「聽說您們已經將其逮捕了吧?那位犯案的女同學。」

「是的。但仍以校園安全為第一優先,所以決定觀察一周。」狡嚙露出笑容,「如果有任何安全疑慮或有不明分子出入,也請您第一時間通知警方。畢竟是以校風嚴謹出名的櫻霜學園,都是國家未來優秀的一份子,我們會盡力周全。」

談話到此告一段落。

看著女性教師準備離開的背影,狡嚙頓了頓。

「……冒昧請問一事,王陵璃華子最常活動的地點是?」

 

美術室。

狡嚙站在大片的窗戶前,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視野極佳的位置,對面就是教室,左側則是食堂,另一側望出去,遠處即宿舍。棟與棟之間的中庭和小憩區也極為宜人。可以說,在美術室就能夠最大限度觀察每一位學生的出入和生活狀況,而大久保葦歌與川原崎加賀美上課的教室就在美術室正對面,監視再方便也不過。

接下來幾日,狡嚙就選擇這裡作據點,除了定時巡邏之外,其餘時間都待在美術室,帶上幾本從圖書館借出來的紙本書打發時間。

作為一所提倡「傳統」的女校,櫻霜學園是成功的。保留大量過去的建築和生活習慣,如需要自行打菜的大型食堂,以及木製課桌椅,還有傳統黑板等;上課模式也參考過去經驗,全部以教師為主,使用校方自定義教材,取代現在政府公開的教育自動化系統。

但,狡嚙腦中卻感覺這裡像一個巨大的工廠,塑造出一個個完美的女性,然後將她們賣入市場。

強調「女性菁英教育」,打造「傳統美德的女性」,說到底,「傳統美德」的標準到底是什麼?因為家長勢力龐大而以「學生」為第一的教育方針,在溫室小心呵護下長大的花朵,生活在這樣安逸的環境,不具備能歷經風雨的承受力,看到男人(例如他自己)便如同驚惶失措的小鹿逃開──這樣,不說女性,而是作為人類,是不是都喪失既有的智慧與天賦。

狡嚙居高臨下俯視盛開花朵的中庭,卻意外發現熟悉的背影。

高挑的身型,過腰的長髮,輕盈的腳步,黑髮黑眸的少女回頭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便快速逃進人來人往的走廊。

「……怎麼可能……」

狡嚙撞開椅子,迅速聯絡上宜野座:「喂,宜野!王陵璃華子現在還在監獄裡吧?」

「對,她正在休息,躺在床上,大概十來分鐘沒有動作了。」宜野座有些煩躁。「你這個無聊的遊戲還要進行多久?現在還有風言風語說我們是不是對少女……」

「王陵璃華子出現了,在校園裡。」

「……什麼?你沒眼花吧?」

「我去追她。」

狡嚙蠻橫地打斷宜野座的話,確定大久保和川原崎兩人還好好待在教室裡,便自顧自切了通話衝下樓。

王陵璃華子親口和他談過話,他很清楚那個少女的身型和走路的儀態,更別提如她那樣氣質出眾卻帶著一股疏離感的女孩,即使在這樣遍佈女性的校園中也極為罕見。他絕對不可能認錯。

然而,等狡嚙追到教室樓,又繞一圈中庭和辦公樓,卻半個影子也沒有找到,沿路的女學生也表示沒有遇見王陵學姊──如同「幽靈殺手」的稱呼,理應不存在的「王陵璃華子」彷彿水分般從人間蒸發了。

「葦歌和加賀美?她們剛剛被人叫出去了喔。」

等他回到教室,同學們回復他的就是這一句話。

被詢問的女同學比了方向:「我看到她們往那邊去了,好像要回去宿舍。」

找她們出去的居然是校方,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道謝完,狡嚙趕往宿舍,恰好遠遠看到那兩個女孩朝宿舍區走去的背影。原本心一寬,想著只是他多想了,說不定只是宿舍方有什麼理由要找宿舍生回去而已,沒想到下一秒,那兩人腳步一轉,居然繞過宿舍大樓,轉往後邊的森林走去。

「糟糕!」

那邊是屬於無人控管,只有監視器監控的區域。

才剛慢下腳步的狡嚙又拔腿趕過去,遠遠地,他看見一位黑髮少女如幽魂般從樹叢後轉出來,跟著那兩名少女走進樹林。

狡嚙從來沒有這麼希望自己能跑得更快一點。

等他接近樹林區時,已經看不見三人的身影。不得已,狡嚙一咬牙也鑽了進去,沒想到他才走不到幾十步,就聽見樹林之間傳來一聲響亮的槍聲,驚起一林子鳥獸──那是舊式獵槍的聲音。

狡嚙聞聲趕到的時候,發現兩名被打了麻醉劑而昏迷在地上的女性,正是被約出去的大久保葦歌與川原崎加賀美,所幸兩人都性命無憂,只是單純昏過去而已。

比較嚴重的,反而是在地上,不知誰人的暗紅血跡。

循著斑斑血漬,狡嚙最後發現樹林中的那人。

王陵璃華子在不遠處對他悽慘的笑了:「你來晚了。」

「等等!這到底……」狡嚙不知該如何言語。他確定眼前的是王陵璃華子本人,那麼現在在獄中的到底是誰?

他往前一步,她就往後一步。

樹叢擋住了狡嚙的目光,他只依稀看得出少女露出痛楚的神色,似乎腿上被什麼東西絆住了:「為什麼你也有那個味道呢?和那個人是一樣的。他也給你吃過嗎?」

吃過什麼?

「甜甜的,酸酸的,帶了點青澀。非常美味。」

王陵璃華子定定地看著他不解的神色:「原來,你也一直在追著這個氣味啊。那個美麗的,使世界鮮豔的東西──」

這是她最後一句話。

一槍從她後方而來,貫穿她的腦殼,貫穿光澤的黑髮,濺出說不清的紅白之物。狡嚙眼睜睜看著王陵璃華子死在他面前……然後他回過神來,發現那裡什麼也沒有。整個樹林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沒有王陵璃華子,更沒有那柄獵槍。

他的通訊器不識時務地響了起來。狡嚙拿出來,看到宜野座的來電。

「方才,王陵璃華子……死了。」




貪婪(上)

 

「我有罪。」

「我想,如同古代帝王煉金造丹,我觸犯的是『與天齊壽』的懲罰吧。」

「很多人會問,『你這樣還算人類嗎』?答案毫無疑問是肯定的。縱使我全身上下除了腦部外,全部機械化,我依然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人,因為思考而存在,只要我的腦還活著一天,我就做為一個『人』而活。」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想,為什麼人與機器人無法結合?在這個時代,我們離開不開手機,離不開電腦,我們的生活90%都由1與0的語言所構築──那麼,扭轉DNA的密碼,捨棄容易腐朽的肉體,我只是讓我的意志以另外一種型態存活下來,尋找名為『永恆』的秘密,試圖破解神的故事。」

「誰說神是人類進化而成,在我看來,神祇好比AI。」

「祂們擁有不輕易死去腐朽的肉體,機械化重複同樣的論調,不畏苦痛,似乎不具有暴力與負面思考,心境平穩如止水,卻會在適當的時機表達同理心以及創造神蹟──你開始察覺到了吧。『神』,似乎更接近保留了人性思考卻除去肉身的一台完美機器,既能集結大數據統計,又擁有人類與生俱來的思考能力。」

「然後,我開始明白,造就『神性』的源頭,是時間。」

「捨棄肉身的我,嚐到一般人無法品嘗的滋味。漫長的時間會洗去一切,包含人類應有的喜、怒、哀、樂,我漸漸感受不到『刺激』,使我感受到大腦的衰老。人因有刺激而有反應,而我需要火星塞,再次讓我自己感受到『活著』的滋味,畢竟我對於變成『神』沒有太大的興趣。我只是想理解祂們,不是變成祂們。」

「經過數不清地嘗試,最後我找到了。」

「『狩獵』。」

「享受你追我跑的刺激性,與獵物的鬥智鬥勇,看生命掙扎燃燒著直到最後一刻──每一次每一次,都讓我感覺自己再活過來一次,這種滋味簡直讓人欲罷不能。」

「王陵璃華子是『他』答應我的禮物。」

「反正你們也這麼想吧?這麼一個恐怖的女孩,殺害他人,支解、形塑,製成藝術品,她遲早也會因此被宣判死亡。」

「我只是,比你們先給予她相同的結果,不是嗎?」

 

狡嚙慎也瞪著眼前的屏幕。

這是一封寄到他信箱的影音檔,就像面對面告解般坦然說出自己所犯下的罪,還拿著一杆擦得發亮的獵槍──就像扮著鬼臉,猶如惡作劇的孩童明晃晃地表示「來追我呀」。

重點是,他認得這張臉。

泉宮寺豐久。

他是這座都市背後龐大互聯網建設公司的董事長,身價尾數至少九個零,雖然不常公開在螢幕面前,只有偶爾受訪或出席記者會時才會露面,但只要居住在這個國家的人,絕對認識他旗下公司的名字……從手機,家電,機器人,機械化商品,全部都是他的天下。

身下數十億的犯罪者,說出去,人家都只會當他是神經病。

「怎麼了,那種詭異的表情。」

宜野座的臉突然出現在他視線內,嚇得狡嚙手一抖,趕緊把那還沒播完的視窗關了──在還沒確定來源和資料的真實性之前,這個影片絕對不能流傳出去,更別提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收到這封郵件,其他人都毫無異樣。

宜野座看他一臉防備,狐疑地挑了挑眉,最後還是嘆口氣,一把將報告書扔到他桌上,順便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也不能說你什麼,王陵璃華子的死因檢測出來了,是顱內大量出血。」

狡嚙拾起那份報告,不禁深深錯愕。

直到死亡前最後一秒,在監視錄影中都待在監獄內的少女,在18:56秒時還在均勻的呼吸,後一秒,已經七孔流血而亡。

「這種死法,通常都是受到強烈撞擊,例如車禍,才可能導致這樣的出血量……」

詭異的地方就在於,王陵璃華子直到死前,都在宜野座的監視之下,沒有去過其他地方半步,就驀然猝逝。

當時,從櫻霜學園校園旁樹林急忙趕出來的狡嚙很快地報警,警方也飛快調閱監視器──證明他確實不是睡昏頭。直到進樹林的前一刻,監視畫面中都還能見到王陵璃華子的身影。

然而,她被獵槍殺害的畫面,卻不存在任何一支監視器的畫面中。

進入森林的「幽靈殺手」,宛如真正幽靈般從人間消失了,卻沒有完成最後一次任務:殺害大久保葦歌與川原崎加賀美。取而代之的是,王陵璃華子本人的死亡。

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但也如同先前幾次幽靈犯案案件相同,作為兇手的少女已經死於獄中,她再也不能犯案,也不能對其它學生造成任何威脅。

「上頭已經交代要我們結案。」

「等等,這也太奇怪……!」狡嚙直覺拍案而起,「過於頻繁的類似事件,怎麼樣都應該要深入調查而不是這樣敷衍了事吧?!」

宜野座冷漠地看著他:「那你還想怎樣?」

「這整件事都太不合常理了,不管是真人也好,幽靈也好,我們至少要杜絕下一個被害者在這之後還繼續被那個『幽靈殺手』給殺害不是嗎?!至少像這一次──」

「像這一次,換死了一個犯人?」

「……」

狡嚙一時語塞。

(我只是,比你們先給予她相同的結果,不是嗎?)

他驀然想起那個影片中,泉宮寺豐久說的最後一句話。

「就是因為這件事太不合常理,但真凶都已經死亡,所以我們更不需要繼續追查下去。警力資源有限,我們總不可能永遠跟在一個幽靈屁股後頭,試圖用籠子關住它。」

狡嚙猛然抬頭,看著他眼前的宜野座伸元。

……有哪裡不太對……

然而,他還說不出個所以然時,整個辦公室的燈突然全部熄滅,讓他的世界,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貪婪(下)

 

「宜野!」

「我在這。」昏暗的室內亮起手機屏幕燈光,微微照亮宜野座同樣略為驚慌的側臉。

他們的小辦公室正巧位於大樓中間,整棟大樓停電後,從窗外透進來的光微弱得可憐,他們僅能靠手機的微光找出備用的緊急手電筒。

正當狡嚙微微鬆了一口氣時,忽然聽見從走廊外傳來異常沉重的腳步聲──沉甸甸地,穩穩地,不像任何一位受訓練的警察該有的步音,喀噹,喀噹。

他聽見,金屬之間的撞擊聲。

狡嚙趕緊回頭朝宜野座比個手勢:「你聽見了嗎?」

然而宜野座只是皺眉,搖搖頭。

狡嚙示意他先留在原地,他出去探風。沒想到他甫鑽到走廊的牆角邊,就聽見一聲巨大的槍響,伴隨宜野座的悶哼。

是獵槍。

狡嚙渾身神經瞬間緊繃到極點,原本熟悉的辦公樓,在一片黑暗中,也不禁陌生了起來,搭配複雜的部員室和桌椅,似乎瞬間成了巨大的迷宮。

那腳步聲還在持續。

「可愛的、可愛的狐狸們,你們藏在哪兒呢?」

狡嚙呼吸一滯。

這個聲音,他方才才在那個影片中看過,也在許多新聞中聽過──那是泉宮寺大董事的聲音。

男人哼著輕快的旋律,愉快至極的<歡樂頌>,像是享受人生最有樂趣的一項遊戲:「我的時間雖然不多,但也綽綽有餘。你們就繼續逃吧……還有一隻。」

宜野!

狡嚙心頭一緊,然而眼下他實在無法確認宜野座的情況,只能關掉手電筒,在一片黑暗中,想盡辦法摸索眼前的路而不發出聲響。

「你不清楚吧?」男人的聲音持續,「王陵璃華子的死亡,到底是怎麼發生,以及我到底是怎麼通過警衛,絲毫不被發現地進來。這一些不合常理的事。」

「其實,你早已抓到本質不是嗎?」

「這個社會有太多不合常理的事,就拿那個少女來說,她的父親是因為畫了那些畫而被帶去治療,最後變成一副沒有靈魂的空殼,少女從從那一刻起,真正失去她最敬愛的爸爸。」

一顆子彈炸在狡嚙腳邊。

他逃了開來。

「在這之前,想必你還曾經遇過類似的人,但也都給予他們相同的懲罰……關起來,執行死亡。照理來說,經過這麼一段時間監獄內的人數應該早早超過了可容納的上限,但是這個國家收容犯人的監獄卻一直沒有擴張。你真的沒有想過,這些多出來的人,去哪裡了嗎?」

「死亡。」

「就像是被養大的畜牲,養在籠子裡一段時間後,就被帶出去宰殺──不合常理的事又發生了,所以誕生一個大家都會想問的問題:那麼,是誰主宰人類的生死?憑什麼監獄中的生物就不能被判定為『人』呢?」

「想必就是神,或者是某種系(A)統(I),在操控一切吧。」

一顆子彈炸在狡嚙身後。

他逃了過去。

「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的叢林,有某個人作獵人,就有某個人當獵物。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經歷了年少無知的輕狂,經歷了戰爭的瘋狂,直到最後捨棄人身,才理解到這一點。總使只有隻身一人,我仍舊希望我能一直扮演獵人的角色,去尋找活著的喜悅。」

一片黑暗中,狡嚙摸到了,足以拯救他的東西。

「──什麼獵人,什麼獵物,就算你說的某一部分看似具有道理,但只要輕視生命……就是有罪,不是嗎。」

探出頭去,只有兩種可能,第一個是他把對方成功打暈過去,第二個是他被對方直接一槍打死。

「生命?」男人呵呵笑了,「根本沒吃過那個東西的你們,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擁有『生命』呢?」

狡嚙蓄足力氣將笨重的除濕機整台往人影頭部甩去。

他聽見一聲重擊。

 

狡嚙睜開眼,看著宜野座甩在他面前的報告。

「喂,值勤禁止偷懶。」他同事一臉心情不好。

「……」

狡嚙緩緩睜大眼,一個機伶從桌上彈起來環顧四周──沒有彈痕,沒有那個帶著獵槍的男人,那台除濕機更是好好擺在那兒,動都沒被動過。

「怎麼了,那種詭異的表情。」

完好的宜野座站在他辦公桌旁,身上也一點事都沒有。

宜野座看他一臉錯愕,狐疑的挑了挑眉,最後還是嘆口氣,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算了,也不能說你什麼。王陵璃華子的死因檢測出來了,是顱內大量出血。」

狡嚙仍然無法反應過來。

所以方才那是……夢?

「以及,剛才有個驚人的消息傳出來,不知道你午休的時候有沒有看新聞。」宜野座打開電腦屏幕滑了滑,最後定格在「最新消息」那一欄,「這個。」

照片上那張熟悉的臉讓狡嚙啞然。

「泉宮寺豐久死了,那個大企業的董事長,死在自己家中,傭人發現他的時候,已經斷氣了。雖然疑點重重,但警方還是決定判定自殺,因為泉宮寺家的警備非常嚴密,監視器中也沒有任何人進出他房間,更別提一點打鬥的痕跡都沒有。」

「疑點重重是指……?」狡嚙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宜野座看著他。

「全身機械化的泉宮寺豐久,唯一屬於人類肉身的『大腦』遭到嚴重破壞,頭殼像是被什麼重物大力撞擊,凹下去,死了。」

狡嚙突然感覺一陣冷意沿著背脊爬上來。

一封只有他收到的「自白信」,一場只有他遇見的詭異夢境,到現在他耳邊都還清楚迴盪著獵槍的聲音……如同王陵璃華子一樣,在「不存在的幽靈」被殺死後,本人也跟著死去。

原來,他是被選中的下一個被害者嗎?


 


色慾

 

「我……有罪。」

「但是!那個女人!才是害我犯罪的人!」

「明明都已經有男朋友了,為什麼還要對我這樣笑?為什麼還是穿成那樣在我眼前走來走去?我花錢買她喜歡的包包,天天送她最喜愛的花束,讓她能夠向朋友炫耀名牌,假日也陪她出去逛街,我哪裡錯了!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

「為什麼要表面上看起來和我要好,又私底下散播那些謠言?」

「為什麼所有人都指責我居然對有夫之女出手?為什麼都看不起我、排擠我?工作也不順利……私下被上司找過去教訓一頓,明明我什麼都沒有錯!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忍不住,被那賤女人,勾引了心神。」

「錯不在我不是嗎?如果沒有遇見她,我現在也不會這樣子!工作不順,人際不順,連父母都打電話來問我發生什麼事!」

「一切都是那女人的錯。」

「我只是,比你們先給予她懲罰而已。」

 

伊藤純銘安靜下來。

「這就只是普通的情殺而已吧?」宜野座看著手上的資料。「也不會有下一個受害者,『幽靈殺手』和這個案子總沒有關係了。」

狡嚙捻熄剩不到幾許的菸頭,「看起來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他的犯案過程,而不是犯案動機。」

「什麼?」

狡嚙打開監視錄像鏡頭:「下午3:46分他還待在自己的公寓,3:53分他離開住家……4點整,他已經在街上殺害藤井博子。然而,除非他會穿牆術或有一雙翅膀能直接飛過去兇案地點,否則他絕對不可能,在短短七分鐘內,從他家趕到這個地方。」

「換句話說,殺害藤井博子的,確實也是有著伊藤純銘外表的『幽靈』,替他完成了這樁不可能的任務。」

「開什麼玩笑?」宜野座皺緊眉頭,「這只是一樁情殺案件,分手的男女朋友對另外一方有怨言,三天兩頭都在發生,不致死的傷害事件更是層出不窮;更別提朋友口角、父母子女吵架──如果一樁樁都能夠用這種方式來殺人,豈不是……」

「豈不是,這個社會上,人人都擁有殺人的力量。」

狡嚙替他把最後沒說完的話說完。

「『幽靈殺手』最恐怖的,並不是在於他沒有形體、跨越時空這件事,而是在於它延續了人們的殺意。」狡嚙再度點起一支菸,「不需要自己動手,只要腦中有了這樣的想法,就會有『某個人』來幫自己實現這樣的願望,就和點根火柴夢想就會實現一般,易如反掌。」

宜野座眉頭深鎖。

「這種事,不可能……」

「然而它已經確實出現在我們面前。」狡嚙打斷他的話。「幽靈兇手造成的案件到底幾起了?更別提可能有一些……」有一些,是他們原本覺得毫無關係的,也都是因為「幽靈兇手」而在他們不知道的某個時間點死去,例如,泉宮寺豐久。

狡嚙感覺自己的領子被人揪住。

「不然我們到底要怎麼防範它!這種不合常理的事!」

(其實,你早已抓到本質不是嗎?)

狡嚙耳邊響起夢中這一句話。

突然,一陣刺耳的鈴響,打破了尖銳的氣氛。

宜野座忿忿不平的放下他跑去接電話,狡嚙沉默的抽菸,沒想到才抽沒幾口就看到他同事臉色大變:「不好了。」

「縢出事了。」

狡嚙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憤怒(上)

 

這個社會,有許多事,是不合常理的。

精神霸凌者,往往比施行肉體霸凌的人所受到的懲罰還來得輕;世界上也存在著刻意忽視遺棄子女的父母,沒有教育他,只是打與罵,在某些人身上留下永不可滅的傷痕,卻因為「父母」的身分不會受到追究;那一些能夠當上高官、坐領高薪的人,有些根本是靠著門道,而不是靠著自己的實力坐到那個位置,卻擁有氾濫的權力,無人敢找碴;種族歧視,畏懼或歧視某些患者,甚至恐同,甚至迫害宗教,只要當「大家都是如此」時,迫害的意志就將凌駕於道德之上,不會有人因此被怪罪。

畏懼權威,順應潮流。

到底是誰有罪?

 

秀星失蹤了。

「最近已經連續三起失蹤案件,包含兩位政府官員,一位立法委員,而縢是第四個。」

「據回報,縢已經失蹤三日。」

「他不是說他要休假?」狡嚙快速翻閱報告。

「然而他離開家後並沒有去原先預定好的旅館check in,旅館老闆有聯絡他,但沒人接電話,所以就按照合同取消預約。他的車被發現就停在辦公樓地下室,進出時間和他離開家裡是同一天,等於他沒有去旅館,而是直接跑來……工作。」

狡嚙呼出一口菸:「然後,他就消失在這棟大樓裡。」

宜野座鐵青著臉:「表面上來看,是這樣沒錯。」

「有人看到他進來嗎?」

「這才是最弔詭的地方,我們調閱了整個辦公樓的監視器,然而他從車上下來後,就如同空氣一樣蒸發在這棟大樓裡──沒有人見過他,沒有攝影鏡頭拍到他,沒有任何他被綁架或是被帶走的證據。」

狡嚙看著縢秀星擺著許多玩具和PSP的辦公桌面。

「他最近在調查什麼案子?」

「失蹤案就是他負責的。」

「那麼這三個人的失蹤案調查進度到哪了?」

「近乎於零。」宜野座低頭看著手上的資料,「一來是因為和縢的狀況很像,都是平常去上班,或是出席某場會議,然後人間蒸發在該樓的地下停車場,幾乎沒有線索;二來,被牽扯進來的,非富即貴,想要詢問更是……」

宜野座沒有多說,但狡嚙清楚他的話。

平民小卒犯案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權力者犯案。

「總之就是因為這些緣故,縢原本要把這案子轉走了,也是因為高層壓力層層下來,所以想要暫時休個假去放鬆一下,誰知道最後他自己也出事了。」

他們之間陷入一片沉默。

宜野座的電話再度不識時務的響起。

狡嚙看著宜野座的臉色再度變三遍,大概能猜想到,事態已經發展到最嚴重的結果。「發現縢的屍體了嗎?」

掛斷電話的宜野座慘白著一張臉:「不,是找到了那個立法委員的屍體……就在國會大樓的花圃下。」

 

當他們趕到的時候,封鎖線已經拉上。

被從花圃中挖出來的「禮盒」還整整齊齊擺放在地上,而擺在禮盒中的「驚喜」已經送到法醫那裡去──按照發現人員的描述,原本只是到了一周該整理一次花圃的時候,負責種植花草的人大約在早上九點多上工,沒想到整理到國會大樓前這一片象徵著「國家權力」的美麗花圃時,卻挖到一個包裝異常精美的「寶箱」。

出於考量,花農當下通知警衛,將盒子打開來後發現是屬於人類的「屍體標本」,便立刻報警。經法醫初步判定,已經確認這就是屬於那位失蹤立法委員的遺體。

狡嚙環顧四周。

這裡可是人來人往的國會正門,門口守衛極嚴,怎麼有人能夠把這個箱子埋在這兒,卻不被任何人發現──他瞥了宜野座一眼,發現對方同樣不安的在觀察四下環境。

「果然是個,非常諷刺的地點。」狡嚙開口。

國會大樓正前方,矗立著國旗與標誌的花圃之下,人來人往的人流之中。像是嘲諷所有人的無知,將一個屍體標本裝在美麗的寶物盒中,向埋藏畢業紀念物一般,埋在芬芳的花朵之下。

狡嚙抿了抿嘴唇:「我想,我們可以推測出,其他失蹤的人應該被藏在哪裡了。」

 



憤怒(中)

 

他們找到了另外兩個政府官員的屍體,同樣都在自家辦公大樓正門口的景觀花圃之下。

但縢依舊下落不明。

狡嚙幾乎是半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宜野座已經先被叫去上頭的辦公室交代事情,沒辦法對他指手畫腳──他驀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感。誰都可以預見縢的結果,卻誰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幹這一行風險極高,但類似的事真正出現在他們身旁,依舊讓人措手不及。

他想,他猜到了幽靈殺手的模式。「它」有著擁有殺意本人的型態,不受到時間空間的拘束。如果「它」在還沒有完成最後的任務時就被殺害,就會轉嫁到本人身上,造成死亡。

然而這一次卻不一樣。

沒有人拍到幽靈殺手的身影,連擁有殺意的人是誰都不知道──誰會對這些坐在高位上的人擁有這麼強烈的恨意?甚至是說,誰可以接近他們的生活而不受懷疑

狡嚙突然發現,那股違和感又湧現,然而他卻捉不住思緒的尾巴──忽然,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了敲。

「有您的快遞。」

「先放在門口吧。」 狡嚙從沙發上爬起來,揉了揉眉心,看著那個快遞箱不禁皺了皺眉。通常會快遞到辦公室的都是文件,誰會給他們寄來這麼一大箱包裹?

他走過去拆開最外層的包裝……然後看著如同俄羅斯娃娃,裝在箱子中的另外一個禮物箱。

狡嚙呼吸一頓。

他連忙拆開包裝,然後在裡頭發現一隻完整的手,上頭還繫著一支熟悉的腕錶。

是宜野座伸元的最常戴在手上的那一支。

 

他很少上樓。

或者可以這樣說,狡嚙一直都待在最底層的位置,不受上司喜歡,也沒有特別出色,所以他很少上樓,也沒有太多要往上爬的野心──越是往上,就能看到人性越多醜陋,同時也要承擔越多壓力。他不是那塊料,也辦不來這種事,乾脆耿直地永遠待在最底層。

樓上的風景是什麼樣子,他從來沒見過。

局長辦公室就在這層樓的樓頂,曾經陪宜野座上去過的縢私底下說過,那是一間大到可以在裡頭騎腳踏車的辦公室,和樓下的狹窄雜亂完全不同,簡直兩個世界。

狡嚙死死瞪著電梯螢幕板,從來不曾感覺電梯移動的如此緩慢。

再快一點。

他焦急地抱著那禮盒,手指敲打著盒面。

再快一點!

當電梯叮了一聲,他同時衝出電梯門外。他不是沒有想過,位居最上層的風景是怎麼樣,但想必這是這個世界最具有公平正義的地方,也是最該令人感到安心的地方。

所以他直接打開局長辦公室的門。

「局──」

這個世界上最具有公平正義的人看著他,露出平靜的笑容:「你來了,狡嚙慎也監視官。」

擺在那張桌子上的,是他最熟悉的同事的頭顱。

或者說,頭顱標本。

 



憤怒(下)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最不公不義是什麼?」

「想必,是一個不會使用權力的人,卻坐在一個能夠濫用權力的位置上。」

「我很討厭這件事,所以我讓他們從那張椅子上下來,只能盡責地,觀賞自己曾經享受過的權力,同時被世界觀賞。」

「『他』說,你的時間快到了,所以我不得不用這樣粗劣的手段,加速故事的進行。因為你還是不懂,所以要這樣費盡心思地教,猶如我最初的職責,當個老師。」

禾生局長對他笑了笑。

「很真實不是嗎?還是你希望看到別人的樣子?」

他將那些人的屍體擺到桌上,動作細緻猶如擺放精美的茶杯。

每一張臉,他都認識,也都喊得出名字。

宜野座伸元、佐佐山光留、縢秀星、征陸智己……「其實泉宮寺豐久已經非常接近事實的真相,尤其『神逼近於一個系統』這個理論。」

狡嚙他想,他知道這個人的名字。

「藤間……幸三郎。」

為什麼?

「想必你會想問『為什麼』吧?而且從一開始,就比誰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然而你只是壓抑它、抑制它,想盡辦法,讓自己不顯得『不一樣』。」

「你從最開始就發現這個世界充滿了『不合理』。」

「為什麼你會身為一個警察而不是執行官,為什麼這些殺人案如此弔詭,為什麼大家說話的方式都有些微的偏差,為什麼你會想不起一些事情,這些你都注意到了──但你沒有去面對。」

「宜野座君是個很完美的『範本』,格守來自上級的一切命令,盲目的遵從法律,是個標準的『法治公民』;佐佐山光留則是一個很經典的『小混混』,擁有低劣的性格,卻坐上了不屬於他的位置;縢君和佐佐山沒有太大的差異性,只是,他甚至連退路都沒有,所以只能接受唯一的選擇,可以說,他是體制下最卑微的『傀儡』;至於征陸智己……可以這樣說吧,他就是一個『善良的犯人』,對自己所作所為感到後悔,對於父親這個身分感到失職的悔悟。」

局長室的背後有著巨大的圖騰,象徵這整個城市的正義。

「我有罪。」

「我殺了許多政客,也殺了一位正義的執行官。」

「我的憤怒,除了發現這些不合常理的『不公不義』,但還有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因為我自己是個『不合常理』的存在。」

「從以前,我就發現我和別人不大相同。不會被挨罵,雖然沒有特別突出,但也永遠不會被拒絕。」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初中那個時候吧。班上最受歡迎、最聰明的那個學生,刻意欺負我來發洩自己的壓力,直到某一天,我終於受不了,回過頭來痛打了那個學生一頓。我們都被抓去做心理輔導,並且出爐一份檢測結果。」

「最後,欺負我的人,被退學了。」

「因為我是正常的學生,他不再是。」

「那個時候我就發現,我是這個社會『不合常理』的存在。我才發現,我可以利用這個天賦,來做他人都做不到的事──執行屬於我的正義。」

「最後,我終於找到,讓自己不再『不合常理』的方式,也就是讓我自己『成為常理』。」

「於是你見到了我的名字。」



 

樂園

 

上帝在東方栽種出一個巨大的花園,將由祂創造的生物都安置在那兒。

祂令大樹生長,大樹便開枝散葉,結實累累。

祂令河流蜿蜒,曲流便滋潤土地,涵養生命。

祂令動物乖順,動物便溫馴友好,共同生存。

祂令男女留守,男女便安樂生活,無憂無慮。

在園子之中,沒有優劣,沒有比較,沒有羞恥,沒有苦惱。男女若有子嗣,如續繁衍,令整個世界成為散發著芬芳、浮動著愉悅的美麗花園。若是口渴,就去飲用溪流乾淨的泉水,梳洗身心;若是飢餓,就去食用樹上的果子,撫平飢苦。

「但是,」上帝吩咐道,「園中各種樹上的果子,你們皆可食用,唯有智慧樹上的果實禁止擷取,更禁吃食。一旦吞食果實,那必是你們死亡之日。」

男,名為亞當;女,名為夏娃。

亞當和夏娃忙不迭答應了,赤裸著身子在園中過起舒坦而自在的生活,無須擔憂飢與渴,更無生命之虞。但是,某一日,一條白蛇游進了平靜的花園之中,盤在智慧之樹的枝幹上,溫潤得像是陸地上的月光。

「瞧,這果子多麼美味,散發無與倫比的芬芳。」它說。

「不,那是被禁止的事項。」

「噢,祂又不在。你們只是把其中一個果子吃了,祂怎麼會知道呢?」

「祂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為什麼?我,你們,牠們,都是被祂所創造的。那麼,是誰創造『祂』呢?」

「……」

「當你們停止思考『為什麼』,人類就只是畜生,和其他動物是一樣的。」牠擁有一雙動搖人心的雙眼,「你們真的不曾想知道,為什麼你們不能吃這顆果子?」

亞當與夏娃禁不住誘惑,終究取下一顆果實,吃了它。

 

那一日,人類嚥下智慧之果,獲得判別善惡的智慧,以及分辨羞恥的雙眼。

 

最後,男女被上帝趕出花園。

令,人類永不得再入;令,生著雙翅的使者守衛花園的東大門;令,能噴發火焰的劍,守護通往生命之樹的道路。

花園芬芳依舊。


 


傲慢

 

「再過三十分鐘,就是一個嶄新的開始,你對此有什麼感言?」

白髮青年看著他,如同閒話家常般坐在他面前。

「我不擅長寫故事,所以只能用少得可憐的回憶來編成一個殘缺的設定,沒想到你到最後都沒有拒絕──狡嚙慎也,你想要抓著最後一絲夢想,走到什麼地方呢?還要可憐兮兮地叼著已經扯下的項圈,尋找一個能夠重新為你戴上的人嗎?」

「我沒有罪。」

「──話說回來,到底『罪』又是什麼?是誰賦予人類『罪』的定義?」

白髮青年悠閒地翹著腿,沒有凶器,沒有任何戲弄人的工具,只是單單捧著一本書在他面前,顯得那樣年輕。

「有時候我也會好奇,『罪』的反義詞是什麼,或許我們就能藉此界定『罪』的意義了吧[9]。是法律?道德?還是告解?又或是善良?還是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例如快樂,例如夢想,甚至是某種代表物,例如玫瑰,例如童話故事?還是罪與罰,罪與悔,或者……罪與聲波掃描?」

「沒有被掃描出來,就沒有罪;掃描出來,不管是誰都有罪。」

「你也感受到了吧?『犯罪係數』這件事有多麼可笑。」

「人類,似乎總想把科學套用到所有不屬於科學的領域上頭。政治學明明是講權謀的學門,卻被稱為Political Science;圖書館學,都能叫做Library Science;最神奇的莫過於社會學,作Social Science。社會是人的集合,人是全世界最說不準的動物,哪有一致性可言?又有誰能夠準確預測人類行為的方式[10]?」

「我熱愛人類。」

「擁有思考的生物才擁有無限的可能性,所以我熱愛擁有無限可能的人類,絕不是0到500可以衡量的極限。『罪』,並非善與惡,那是虛幻的二元對立論,是人類擅自下定義的黑與白。自己與對方是否有『罪』,屬於人類對自身的判斷,就和沒有標準答案的試卷如此相似。」

「拿著那一把猶如項圈的槍,箍在手上猶如鐐銬的追蹤器,你又能對『沒有罪』的我給予什麼樣的制裁呢?」

白色的幽靈[11]望過來。

曾經記住他的人都死了,而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記不住他,所謂幽靈殺手。

「我和藤間幸三郎的絕對不同,在於我對於自己的存在的合理與否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人都是孤獨的,我們不需要靠著他人的眼光來定位自身的存在。」

「我只是好奇,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真正的樂園;我只是好奇,是否拘束人性就能當作其不存在;我只是想知道,那人性的光輝,究竟能夠被發揮到什麼程度。」

槙島聖護坐在偵查室的另一頭。

「你早就知道那東西的滋味了,所以你才會逃出來。在這裡,在這個地方,像個喪家之犬。」

「因為你,我似乎更了解我在追尋的是什麼。我作為人的本質,以及死亡所帶來的意義。」

「──那麼你呢,狡嚙慎也?」


 


果實

 

他做了一個夢。

夢見他回到中學的圖書館,又不是中學的圖書館──那個時候他總是窩在那兒,渴求更多文字與知識,然而他的母校中實體書卻少得可憐。但,眼前這個長得分外類似他中學閱覽室的地方,卻處處堆滿了書,空氣中瀰漫紙質書特有的霉味。

微風吹入,閱覽室內簾紗飛揚,偶爾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響。

身著中學制服的白髮少年坐在他對面,一身稚氣未脫。

狡嚙突然發現,眼前的少年還未擁有一雙尚未適應寂寞的眼睛,所以當那股如同迷霧籠罩他的疏離感消失時,才能讓人感受到:啊,原來他也是個普通的人。會無奈,會難受,會逃避,這樣平庸的人類。

從窗外飄進來學生在球場上追逐嬉鬧的笑聲。

他們就像普通朋友,坐在窗台邊的書桌,各自霸佔一處。偶爾,指頭碰到一塊兒,然後又挪開;偶爾,書頁角撞在一起,然後又歸位。

好像過了很久,又彷彿只是一眨眼的時間。

直到堆積在他們周圍的書幾欲將兩人淹沒時,黑髮少年才闔上書頁:「想了很久,我想,你錯了。」

「哦?」白髮少年從書中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他。

「從來不是人性的問題。你的傲慢,只是沒有人有機會教會你,孤獨並不等於寂寞,不同也不等於異類。」

他們的膝蓋尖微微碰到一塊兒,然後又分開了。

 

狡嚙睜開眼。

火車搖搖晃晃,匡噹匡噹,已經可以聽到從遠處傳來人聲鼎沸的嘈雜聲及吆喝聲。老舊而夾帶雜音的廣播響起,破碎地宣布列車即將靠站,要下車的旅客盡快準備。

狡嚙從簡陋的行軍床上撐起身,看著火車窗外的風景。

離開日本已經長達31天。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面孔;不認識的紙幣,不認識的語言;沒有舒適的沙發,沒有即時通話的設備。他帶著原本屬於別人的緊急行囊,來到了一個嶄新的城市,展開嶄新的生活。

才剛下火車,就被一個小孩給撞了。

「真是的……」

狡嚙摸摸口袋,不意外發現自己的皮夾不翼而飛。「……算了,本來就沒多少錢,加減送他吧。」

一個可憐的女孩靠過來,穿著破舊,不敢開口說話,只能睜大眼睛眼巴巴看著他,用那雙宛如會說話的琥珀色眼瞳,然後晃了晃手中的水果籃。

最後狡嚙和她買了一份報紙,和一顆蘋果。

他清脆地咬了一口。

 

「……好澀。」



 

???

 

「我有罪。」

「是我殺了槙島聖護。」

「不為任何原因,只因我無法容忍,所以我殺了他。」

「罪的反義,是正義,不是法律。」

「法律,只是人民賦予政府的正義;殺意,是我自己賦予自己的正義。當後者牴觸前者,在人類作為社會動物的習性前,個人正義理所當然地消弭。」

「我有罪,我沒有錯。」

「沒有殺了槙島聖護,對我才是一輩子不可饒恕的錯誤,所以我做了選擇。我沒有後悔,沒有愉快,沒有難受。我只是,平靜地接受我自己的判斷。」

「『我』的意志,『人』的意識。」

「僅只如此。」

 

————

[1] 《Johnny Mnemonic》,又譯《捍衛機密》或《非常任務》,為1995年Robert Longo執導的電影,改編自同名原作。原作作者William Gibson,為著名的科幻小說家,代表作品有《Neuromancer》等,被譽賽博朋克運動之父。後著名電影《The Matrix》(駭客任務)及《攻殼機動隊》都深受其影響。

[2] 社會角色是指與人們的某種社會地位、身份相一致的一整套權利、義務的規範與行為模式,它是人們對具有特定身份的人的行為期望,它構成社會群體或組織的基礎。而「角色失敗」是指角色扮演過程中發生嚴重的失調現象,使角色扮演者無法進行成功的表演,最後,不得不半途終止表演,或者雖然還處在某種角色的位置上,但其表現已被證明是失敗的。

[3] 社會心理學,研究人與社會關聯性,跨足心理學和社會學的雙重領域。主要創始人為George Mead(喬治.米德),美國著名哲學家、社會學家與心理學家。主張自我發展是社會經驗累積而成,強調環境對人類行為的影響,提出「社會自我」理論。

[4] 《田園に死す》,1965年出版,作者寺山修司

[5] 出自《幻想圖書館》,同寺山修司箸。

[6] 出自莎士比亞1599年創作的喜劇,《皆大歡喜》

[7] <薩莫特拉斯的勝利女神像>,又稱<稱勝利女神之翼>,為大約西元前190年古希臘的勝利女神大理石雕塑,目前收藏在法國的羅浮宮,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雕塑之一,又被形容為「希臘化時代雕塑中最偉大的藝術」

[8] 出自《追憶似水年華》第七部<重現的時光>,作者的註腳。Psycho-pass新編集版第11集,槙島在起頭的獨白即改編自原文及此註腳。

[9] 此段內容來自於太宰治《人間失格》第三手札,主角與堀木之間的對話

[10] 《快思慢想》Daniel Kahneman著,引用自繁中譯者洪蘭,<導讀>中的一段落

[11]「幽靈」的由來,來自我的這一篇狡槙狡<無題>:https://straworld.lofter.com/post/1ce9b3_b761f8c

————

後記


很抱歉我是全部作者中最晚交稿的那一位【原地爆炸土下座。

會選擇參加合本啥的都是因為愛,所以不多談,按照我自己的喜好來談談內文吧【喂】這可以說是我對整個第一季(新編版)的心得總結,非常亂七八糟的夾雜在裡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表達清楚Orz。比起一篇文,更像是一小截一小截的故事,還參雜了一點大概是<inception>的感覺在裡頭……各種花式對不起。

其實老師在文中出場的部分少得可憐,更何況身為一個存在主義者,似乎完全不該和聖經掛勾【炸】但我還是很喜歡用伊甸園來比喻這個Sibyl System存在的日本。一塵不染的,乾淨的,似乎毫無雜質的世界。其實在聖經中禁果並不是蘋果,只是因為蘋果的顏色鮮豔(大概是烈焰紅脣的顏色)所以在繪畫中被拿來當作禁果的形象。

真正的禁果,是智慧的果實,也就是分辨善惡的能力,或者說,判斷力。

我很喜歡女王的教室第九集,阿久津老師曾經說過一段話(大概是在我看來和槙島有種異曲同工之妙):「失去好奇心和求知欲的人,不能稱為人,連猴子都不如。連自己生存的這個世界都不想理解,還能做什麼呢?」──確實,作為人,喪失思考的能力(判斷是非對錯,探究事實真理的能力)時也就喪失了作為人的本質(原諒我胡亂用了漢娜阿倫特的想法,推薦大家去看看她《邪惡的平庸》這個著作);然而智慧之果,如狡嚙所述,滋味並不怎麼美好,而是滿嘴酸澀。

人類七原罪的傲慢(白蛇代表路西法,象徵傲慢)是因為人類獲得判斷力、學會思考,「妄想」與天齊平,才被趕出伊甸園──每次看到聖經這一段,我總是有種「不合常理」的感受。這一段的本質實在是太不合邏輯了,和巫女系統何其相似。

選擇宜野座作為一直在狡嚙的夢中出現的角色,因為他是整個PP中我認為最象徵「服從權威」與「相信理性」的角色。反覆看了幾次,反而覺得他是個富有深意的角色,甚至超越常守朱所代表的明確意涵。

最後會給這個結局,也是一點自我滿足。

被趕出日本(樂園)的狡嚙,坐上了火車(遠行象徵著改變,參照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在火車上,像是跑馬燈一樣的,把昨日前塵的過往都「閱覽」了一次(追憶似水年華),然後真正作了一個「夢」。

我非常喜歡動畫第九集狡嚙對槙島的側寫,所以全文都採用了這種感覺(大概是失敗的)。從狡嚙的視點,槙島可能因為某種過去而改變了自己的想法,造就了現在的他──這就是我根本的出發點。

其實我一直很抵觸寫他們兩個「平行時空」的故事,因為就和神秘學中的「Double Walker」一樣:「若看見世間另一個自己,那代表自己也離死亡不遠了。」如此相似的狡嚙和槙島,遇見彼此就註定其中一方的死亡,這不是非常浪漫嗎(笑)

「世界上不能同時存在兩個自己」,以及「在還沒成為現在的樣子時就遇見對方」,這樣衝突的兩個概念。我覺得他們兩人,其實也或多或少想過這問題,只是很快地下意識迴避掉了──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更沒有時光機。其實不管是槙島,還是其他所有人,他們最缺乏了是一個宣洩口,因為孤獨並不等於寂寞。若是槙島先遇見了狡嚙,大概能更早體會到這個道理,進而誕生一個嶄新的故事吧。

而面對狡嚙的殺意,我同樣用女王的教室這一段台詞來做總結:「『為什麼,不能殺人?』他知道這個問題問出來的話,大人們也無法回答他。所以我回答他,讓他知道別人的痛楚,大家都是和自己一樣活生生的人,不管是誰,都有你所不知道的了不起的人生。每個人都擁有的家庭、愛、夢想、希望、回憶、友情,任何人都沒有權力剝奪。反而言之,誰都沒有權力給予他人苦難、痛楚、悲傷,所以不能殺人。」

對我而言,傲慢是冷靜地給予他人苦難、痛楚,與悲傷,這才是真正的、槙島聖護的傲慢。狡嚙的正義終究還是實現了,誰都沒有錯。

最後謝謝邀請我的主催阿兮和W,辛苦等我的其他作者和繪者們,還有購買這本合本、看完我囉哩八唆本文與後記的你們!【揮舞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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