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羨】(舊稿補遺)

很久以前寫的開頭,今天應要求補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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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帶回雲深不知處那段時間,魏無羨自然是天天窩在藍忘機的靜室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他只是嘴上不分幾斤兩重,不是心上不知自己幾斤兩重,藍啟仁恨他恨到骨子裡去了,每次見到他眉頭都能夾死一隻蒼蠅,容忍他踏進藍氏老巢已是極限。為表自己天地可鑑、日月可表的乖巧可愛聽話,夷陵老祖也只能窩在房間裝孫子──反正藍啟仁也算是藍忘機半個爺字輩人物,不算裝,不太算裝。

然而才待不到兩天,魏無羨就屁股癢了。

自然不是藍忘機昨晚對他做了什麼,就算做了什麼魏大聖也只會一臉喜呵呵地容光煥發。簡而言之,言而簡之,就是魏無羨坐不住,想起在野外放飛自我的歡騰了。

沒辦法到外頭去撒潑,於是他就對藍忘機的房間伸出毒手,美其名「閒來無事整書櫃」,行「翻箱倒櫃找事幹」之實,硬生生把藍忘機原本一塵不染的靜室弄得東一書堆、西一書堆。反正藍忘機已經默許他在他房間打滾折騰的行為,魏無羨自然放開手腳的「折騰」。

不得不說藍湛藍公子對他瞭若指掌,備了幾本他本人絕對不會看的野史雜書在架上,魏無羨便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憋了兩天,就算是有些冗長無味的書,也顯得比姑蘇藍氏四千條家訓來得有趣太多。

那天,同樣地,魏無羨閒著沒事便倒騰起藍忘機的書櫃,卻意外地在書櫃的背後,發現掉落在夾縫中的一本書。

他拿在手上來回翻了一會兒,發現內容無不是一些關乎禮儀舉止的教條,心道這果然是藍模範生的書,換作是他,早就拿去燒了取暖,哪會留下來。

誰知道,給他這麼翻了一翻,一張紙從中滑了下來,輕飄飄地落在他腳尖。魏無羨眼前一亮,趕緊撿起來,還以為自己發現小抄,沒想到卻看到一幅畫。

那是一男子拎著酒壺站在桃樹下,人站得有些不正經,嘴角翹得有點不莊重,卻帶著一股迎風顧盼的瀟灑自在,腰間一把笛,英氣蓬勃。

墨黑的畫,唯有笛穗與桃花相映紅。硬生生讓魏無羨看愣了。

簡單幾筆勾勒,明顯只是隨手倉促之作,畫中人的神韻與姿態卻無不維妙維肖。魏無羨哪能不知道那是誰,他前世沒少照過鏡子,好歹也是排名第四的美男子,攬鏡自照是常有的事──隔了一世,再看見前世的自己,卻倏地覺得有些陌生了。

自亂葬崗重新出山後,魏無羨便很少照鏡子,因為他心裡知道,自己和過去有哪裡不一樣了,卻又不想知道,到底何處不相同。變成「莫玄羽」後,沒少從赤鋒尊的回憶中看到那時候的自己,魏無羨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從來沒發現自己曾經這麼欠揍過。

但這幅畫又有哪裡不一樣,和他幾次見到的「自己」都不太相同。

魏無羨仔細端詳才注意到,畫的邊緣還寫著兩行端正娟秀的小楷: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字跡他熟得很,只會是藍忘機的字。

藍忘機的字,字如其人,方正得像是在格子裡描著、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半點多餘的一撇一點都沒有,更寫不出句中的狂氣傲氣。比起描繪畫中人,更像是無奈的批註。

魏無羨原本準備樂著拿著這幅畫去調戲再正經不過的藍二公子,連台詞都想好了:「藍湛呀藍湛,你看看你,讀這麼正經的書時在想什麼不正經的事呀?上課開小差,念書開小灶,你說你是不是天天都在想我?」

然而他才嘴角一揚,又看著畫中人呆了呆,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微妙的感覺。

畫中的他身上帶著陳情,自然是他從亂葬崗回來之後所作。自射日之征後,許多人看他的目光就變了,更別提之後諸多亂事,就連他自己都難以控制有時候自己露出來的神情──然而,那些事,那些人,都沒入畫中人的眼。像是還保留三分過去雲夢少年的自在心性,又有七分成沉澱過後的傲氣。

曾經是,魏無羨最想成為的那種人。

看著茶杯中倒映出來莫玄羽的臉,魏無羨陡然生出一股懊惱──這終究不是他的臉,不屬於他自己的身體。就算莫玄羽早在獻舍的同時就已經魂飛魄散,他終究是鳩佔鵲巢的那一個。若是在過去……在過去,他能用這種心境,用同樣的眼光,站在藍忘機的身旁,想必該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風景。

然而藍忘機在那時候曾經多次找上他,多次規勸他,而他每一次給的反應是什麼?

魏無羨忽然想起藍曦臣對他說的那段話。血洗不夜天後,靈力幾乎耗盡的藍忘機帶他回亂葬崗,一遍一遍地試圖叫回他的神智。那個時候,他給的反應又是什麼?

「魏……」

江澄的那時候聲音似乎再次響起:魏無羨!你懂什麼東西,你什麼都不懂!

「……魏嬰!」

魏無羨渾身一顫,轉過頭去,看見藍忘機半跪在他面前,擔憂地望著他。

趕緊把手上的書一闔一扔,魏無羨回過神來,哈哈笑了兩聲鑽進藍忘機懷裡:「剛剛書看得太入神,沒聽見你喊我呢。你走路怎麼都不發點聲音?練輕功水上漂?」他飛快注意到藍忘機手上提的食盒,雙眼頓時放光,「我的好二哥哥,你帶了什麼回來?」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看得魏無羨頭皮發毛,才轉過頭去:「吃的。」

餐盒一打開,紅通通一遍,放眼過去滿眼辣椒。雲深不知處口味清淡,蔥薑蒜都放得少,何況是辣,魏無羨早就吃得嘴裡能淡出鳥來,一見自己愛吃的,頓時把所有思緒都拋在腦後,只想抱住藍忘機嘖嘖親上兩口──於是他也這麼做了,攬著藍忘機,眼睛直笑成兩彎月牙,非常狗腿:「就你對我好,全世界就你一個懂我!我真是愛死你了,藍湛,愛你愛到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藍忘機早就對他的狗腿習以為常,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眼底閃過一抹笑意,轉瞬即逝,旋即木著一張臉:「食不言。」

「是是是,好好好,我家藍大人說什麼都是對的。」

魏無羨一笑,把一口菜塞進自己嘴裡。說他沒看出藍忘機眼裡的詢問之意是假的,但那些事已經過去了;過去的,就不該再拿出來提了。多少事情還不是就這樣湮滅在眾人飯桌上的談笑之間,一碗飯,一碟小菜,就是全部了。

他胡亂嚼了嚼,三兩口,把嘴裡的東西都吞了下去。

 

魏前輩這幾天怪怪的。

藍家子弟側眼旁觀,其實魏無羨還是一樣成天叼著根草在雲深不知處晃來晃去,也沒亂跑,最多坐在樹下玩玩兔子、曬曬太陽──要知道,天下最奇怪的事,便是向來靜若癱瘓、動如癲癬的大前輩突然像是正常人一樣過起小日子,這比天上下紅雨還稀奇。

魏無羨這幾天不太對勁。

藍啟仁冷眼看待,這小兔崽子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原本想說能看他安分幾日,誰知道他還真像是習慣這日子,依舊無所事事,好歹不惹事生非;要知道達成後面五個字的要求,對一個過動兒來說儼然已超出水準,雖然藍老先生想起他的名字依然感覺自己吃了隻蒼蠅般噁心。

倒好了,安分不過一週間,魏家小子終究找上門來。

藍啟仁沒說話,臉色黑得像塗了一層墨,原本以為對方要來無理取鬧,誰知道他居然乖乖行了個子姪輩的禮,說是要出門一天,傍晚就回來。

藍老家主自然不肯,很想讓他既然要出門就滾出去一了百了,誰知魏無羨這小子收拾了嘻嘻哈哈的不正經,好好地說明出門的理由,又再三保證自己不會帶些什麼不倫不類的回來──這個「不倫不類」自然是指列在藍式家訓上中的內容──只差沒拿自己性命發毒誓保證已經把門口那石頭上的內容仔細看了一回。

要知道魏無羨是什麼個性?打也打不死,天道輪迴沒能讓他安歇,死了過十來年又捲土重來;罵也罵不通,就算好好站在那兒聽訓,心中多半沒半個字聽進去;趕也趕不走,腿長在他身上,連捆住他都不見得困得住夷陵老祖,更何況只是普通的發脾氣。

魏無羨像個牛皮糖,拉著藍啟仁滔滔不絕,扯皮將近一個時辰,最終在魏無羨還沒說乾口水前,藍老頭兒的耐心先宣布告鑿,鐵著臉給了他一個特別通行令,有效期限只有一天,如果晚上沒回來,他這輩子都不用再踏進雲深不知處了。

──藍忘機一早出門辦事,傍晚回來就得知這麼個情形。

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藍二公子難得頓了頓,腳下生風趕靜室,只見裡頭還是一片雜亂,被魏無羨倒騰出來的書依舊擱得滿地,唯有一本藍式家訓的註記本端端正正躺在桌上,倒顯得格格不入。

翻開一看,看見自己夾在畫中那張畫,藍忘機不說話,連呼吸都停了半拍,又往後翻了翻,看見另外張紙,抽出來一看──紙上,白衣少年立在船首,船行過,水無痕,倒映著天光雲影,遠山蒼蒼,天上地下一抹青。

畫中人望過來,一回首、一蹙眉,似是有三分羞惱三分薄怒,餘下卻是亂了神色的不嚴整,旁邊一行同樣不嚴整的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原本極為內斂、暗藏情愫的一句詩,硬是給魏無羨那手大咧咧的狂草帶出幾分恣意放縱,比起小意告白,更像是在嘲笑著誰,又在寫誰的心境。

「第一次畫你,你給扔了;這次別扔了,我會很難過的,藍二哥哥。」

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藍忘機回過頭,魏無羨倚著房門似笑非笑,宛如當年他調笑路邊小姑娘的姿勢,唯一有點破壞畫面的是掛在他手上那小竹籃。

「不知咋了,今天嘴饞得狠,想起那日人極好的美人姊姊,於是今日雇船放縱一把,迎風順水下江南就為了幾串枇杷,千萬別怪我亂花銀子呀。」

魏無羨踱步過來,藍忘機瞧見他竹籃裡的枇杷,黃澄澄地,像被摘下來的艷陽。他從籃中挑出幾個,修長的手指飛翻,沒幾下就剝了皮,散發濃郁的香味。

彷彿當年得意少年模仿吳音軟語,魏無羨邊把枇杷遞到藍忘機嘴邊,邊笑道:「好哥哥,吃不吃呀?」

南方語調綿軟,略帶鼻音,問了句聽起來竟像是「知不知」。

藍忘機垂眸盯著那果子半晌,還是張開嘴,讓魏無羨一口餵進他嘴裡,頓時滿嘴生香。

「下次再去買點吧,就我倆。今天我磨了好些時候才說動你那頑固的叔父放我出門,下次用你的門禁出去就行了。」魏無羨咳了一聲,覺得自己沒臉皮兩輩子,難得臉皮薄了一回。「我給你撐篙。」

藍忘機看著他,像是要把這輩子都看盡了,才淺淺道:「好。」

「我今天去又發現多了好多玩意,那裡天氣好,種得蔬果多,在雲深不知處待久了,就算有你給我送東西還是嘴裡沒味兒啊!我們還可以去逛逛市集,沒准兒還可以給思追他們買些小東西,你們這真不是給年輕人待的地方……」

「好。」

「我還看到有雜耍團要來呢……欸,雖然我自己能去演,但看著感覺還行的。那裡還有間傳說很好吃的熱鍋,一鍋二食,一半辣一半不辣的,咱倆一人一半感覺特別好……」

「好。」

「你能不給我點別的回答啊!好歹多說幾個字嘛!」魏無羨不甘願了。

藍忘機定定看著他,淺淺一笑:「知。」

像是傍晚夕陽的霞紅爬上臉頰,魏無羨被電得腦子不好使,老毛病犯了就想出聲調戲美人,又突然什麼話都不想說。藍忘機先收了笑,移開目光:「用飯了。」──說真話,他今天講話講得已經比往常多上許多。

沒被那眼神盯著,夷陵老祖就活泛了,吱吱喳喳問藍忘機今天有沒有給他帶別的回來,因為藍老頭可是啥違禁品都不准他帶進雲深不知處。

說到底,終究是一碗飯,一碟菜,就能全部道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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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陵別兒童入京》 李白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歌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流大白話翻譯】

其實這就是首中二病爆發的詩,大致可以這樣解釋:

白酒剛釀熟沒多久,老爸爸就回來啦!心情好,看什麼都順眼,只見家門口母雞啄米也覺得生意盎然,正是秋天最好的時節。

老爸爸禁不住心裡高興,高呼一聲便把孩子們都喊來,燒雞配酒,舉家歡慶。孩子們圍著老爹問:什麼事情值得那麼開心呀?

高興的事情,怎麼能這麼輕易就說呢?──老爹心中樂道,明明喜形於色又什麼都不說,只叫人拿酒來,乘著興頭忍不住唱了幾句,直道今天就是要醉,大醉。失落買醉,狂喜也要買醉。取出寶劍就在夕陽下起舞,映在刀上的光,似乎連夕陽餘暉都能比下去。

爸爸心中又苦又樂呀!

人已經這把年紀,不知道胸懷多少壯志,卻遲遲不受賞識。其實皇上只要您能多重用我一分,我就會直接跳上馬背,千里為您奔波,不辭辛勞,不計汗水。一片忠心赤誠,可表日月!

想當初朱買臣的岳家瞧不起這女婿,妻子嫌棄他、背離他,誰知丈夫晚年得志,一躍成為地方領袖;這時的老子我就猶如當年的朱買臣,這次只要我向西去了長安,必定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老爸爸心中熱血沸騰,不能自己,一舞畢,推開家門大步而出,端得是雄赳赳氣昂昂,顧盼間自帶風流傲氣──像我這樣的男人,又怎會是那種汲汲營營、庸庸碌碌,一輩子一事無成的平凡人呢!

 


《越人歌》(佚名.先秦)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吸管流白話翻譯】

今天是什麼日子,風平浪靜,船過無痕。

今天又是走了什麼大運,有幸能與公子同船。

承蒙公子不嫌棄、不計較、不畏懼旁人蜚短流長的好意,誠心相待。

得知公子出身不俗,我心頭說不出的羞澀煩悶,又一句話也不敢說。

山上有樹,樹有枝(知);我心上有你,你卻什麼都不知道呀!

 

這首詩有人說是乘船的越人少女,見到面目姣好的年少公子,一見傾心、再見鍾情,忍不住一表心跡,語調婉轉動人,引得少年注目,因此相邀到船上,共乘享樂。

但也有人說是那越人船夫,見翩翩謫仙佳公子,心生傾慕,無奈自己地位低下、樣貌平凡,於是擊槳而歌,引得公子注目,不計身分階級差異,邀至船上,把酒言歡。因此《越人歌》有時也被男子用於向傾心的少年表白之用。

詩中「山有木兮木有枝」,用了同音字「知」,藉此暗表心思,可以說是很經典的暗戀情詩,想把妹/把弟的,也不妨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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